2006年7月27日

空城

  清晨七点的时候,火车缓缓进入异乡的站台。

  这是终点站。人群拥挤地流向出口。她把自己的行李慢慢地拖出来。下车之前,掏出镜子。在有点苍白的嘴唇上抹了一层单薄的玫瑰油。她看到自己眼睛中的沉静和疲惫。

   整个夜晚,在卧铺上不断地醒过来。每一次停靠在不知地名的站台。她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玻璃窗外荒凉的白色灯光。一共是16个小时的旅程。卧铺的票价和一张 机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。但是这是一个没有目的的旅行。虽然她要经过3个城市。她需要的,仅仅是这段旅程的本身。在路上的感觉。

  半夜的时候,火车停留在镇江。人声鼎沸。车厢里一片漆黑。听到隐约的鼾声。

  她突然看到他的脸。很久她的心里已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。那里已经是空茫的雪后原野。但是看到他的脸。带着熟悉的气息,寂静地俯向她。她抬起手,想抚摸他的眼睛。手在黑暗中凝固成孤独的姿势。发现自己是清醒的。并且浑身是汗。

  粘湿冰凉的汗水把头发贴在了脖子上。这是他的城市。她从没有去过这个小城。

  曾经这里有他的爱情。她回想着他脸上她熟悉的那种神情。突然发现,原来自己从不曾遗忘。

  原来他只是缩小成了心上一条短短的纹路。只是无法回复平整。

  铃声之后。火车又摇晃着驶向寂静黑暗的远方田野。

  她散着头发从中铺爬下来,沿着窄窄的走道,走到尽头的盥洗室。她用冷水把毛巾淋湿,然后盖在脸上。明亮的灯光下,镜中的脸象一朵疲惫的花。

  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心里浮起古老的诗句。她一直记得这一句。好象是一次告别。

  她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。票根上的城市名称,是一种安慰。

  叶说,来我这里,让我看看你。她去买票的时候,刮很大的冷风。整个城市阴冷荒凉。她走在大风中,象一只无法收起翅膀的鸟。她突然觉得累了。 

  她的行李包中只带了几件棉布衬衣和一本杜拉斯的传记。她无法确定自己去远方的意图。是寻求一次让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吗。因为她对叶的无所期求。

  还是因为叶在电话那端轻声地说,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。

  阅读是唯一的陪伴。杜拉斯的埃米莉。书中写着,它使人想起漫长的海上旅行。中途不停靠的横渡和阿拉伯海孟加拉湾。贡布平原和瞿罗的天空。还有不可能的爱情和无法停止的写作。埃米莉没有思想。只有对他的爱。

  再次迷糊地睡过去的时候,她的手指搭在冰凉的书页上。

  她随着人群走过地道。看到出口处外面明亮的阳光。她的眼睛有微微的晕眩。

   叶站在阳光下,笑着凝视着她。他们一眼就把彼此相认出来。她把票子递给检票员。她看到他身上背的黑色帆布包。在上海写程序的时候,上班的时候,他都会背 着这个包。因为里面要放工具书和笔。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。那个夜晚下起凉凉的雨丝。他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给她看。但是后来他们没有用那把伞。 他们在雨中走过整条圣诞气氛中的淮海路。她记住了他的认真。

  是唯一一次见面。已经一年了。

  叶把她肩上的包卸过去。他说,你瘦了。他微笑着。他自己却有些发胖。在上海工作的时候,他过着忙碌的生活。回到自己的家乡,却开始调整得悠闲舒适。

  他没有正式上班,偶尔给企业写写程序。晚上去夜校读书。他说,日子过得比在上海的时候舒服。

  他不喜欢那个城市。

  他们上了出租车。车子沿着陌生城市的宽阔街道向前飞驶。他对她说,这条环城路很漂亮。

  这个城市的绿化搞得很好。路的两旁是是浓密高大的树荫。她轻轻地侧过脸看阳光下的绿叶。

  他说,你累吗。他迟疑地看着她的脸。这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否过得好。你一直不肯再和我联系。他说,但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。

  出行的前一夜。远方的朋友曾打来电话。深夜的时候。他问她,你为什么决定要出去一星期。也许只会让你自己更糟糕。她说,因为感觉内心的恐惧。恐惧自己会在寂静中腐烂。一点一点地,从根部开始。潮湿颓靡的腐烂。要晒晒太阳了。

 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看我呢。他在电话那端说。

  不能过来看你,是因为你对我有好奇。但是我需要的,却是安慰。

  她微笑。她知道他懂得她的意思。她不想见到任何对她抱有好奇和期望的人。这种感觉太疲倦。

  叶不一样。他是朋友。在上海音乐学院门口,他背着他的黑色帆布包,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。不曾让她的心感觉任何起伏。这种平静的感觉。使她感觉安全。

  她说,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这些简单的东西。他说,我知道。她有很多时间,她可以走得更远。

  但是,她可以选择的,平静安全,却并不多。虽然都是网络上的朋友。但在喧嚣和好奇的眼光里,她把自己的心缩成小小的一片花瓣。

  墙上还挂着叶买给她的圣诞礼物。是在淮海路上的一个精致的小店铺里面。

  她抚摸着天使木偶的洁白翅膀。他说,你喜欢吗。他执意买了给她。她把它挂在墙上。很长的时间,她没有给他任何消息。她不确定自己再次的出现是否会带给他伤害。

  但是她知道他会原谅她。因为原谅,所以才有肆意的自私。

  车子停在他的公寓楼前面。这里是安静的住宅区。他自己住。两室一厅。不是特别大的房间。

  但是有干净的厨房和卫生间。客厅里放着旧的冰箱。有一台很老的电脑。两个房间各放了一张单人床。他说,你随便挑一张。床上铺了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蓝白格子的床单。

  她也自己住。但不是他房间里那种简单洗练的气氛。她的大卧室里总是有堆得高高的杂乱的书籍和CD。一面墙挂满她黑白旧照片的木框子相架。各种各样的陶瓷杯子。纯棉桌布和窗帘。放在窗台上的小盆绿色植物。还有绒布狗熊和各种木偶。当然也有电脑。

  那个房间唯一缺少的是人。

  她说,自己住有没有感觉寂寞。他说,挺好的。看看书,上上网。如果你能多住几天就好。

  明天她就得离开这里去南京。她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停留在这里。她拖掉鞋子,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下。她突然喜欢上这个房间。有个平静而认真的男人。有一段空白的生活。

  他们去逛街。这并不是一个商业气氛浓郁的城市。走在大街阳光下的人群,有着懒散的表情。

  比起上海的喧嚣尘烟,这样的生活是平淡悠闲的。他说,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海。上海的水和空气都不好。她说,我只是对它有情结。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。

   在百盛下面的地铁站台,总是有行色匆匆表情冷漠的人群。他们披着一层孤独的透明外衣。象穿行在深远海面下的鱼。各行其事。脆弱无常。她喜欢看着陌生人, 想象和猜测他们的思想。常常会在人群里看到一些男人。英俊的脸。冷漠的表情。温柔的嘴唇。理一个干净的平头。衣着时尚而精致。虽然有可能只是小格子的棉布 衬衣和咔叽裤子。大部分应该是外企的白领或者自由职业者。

  她喜欢看到这些散发着自恋气息的男人。他们的心里不会有太多淳朴温暖的东西。却有淡漠的眼光和深藏的狂野激情。

  只有上海,才会有这样的男人。才会有这样的男人带来的故事。因为华丽喧嚣而荒凉。

  而平淡无奇的城市,是一面平静的湖水。轻轻淹没期求。

  走过最繁华的大街。他们去豆浆店喝豆浆。他们闲散地聊天。有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街边的阳光和人群。聊起网上一些共同的朋友,大部分都有了变动。深圳,北京,西安。生命象鸟一样迁徙。他说,他肯定也是要再次出去。生活总是在别处。

  他们是在聊天室认识的。每一个上网的人都会有一段特别的聊天室经历,在上网的初级阶段。她几乎不再回想那段日子,在聊天室引起的纷扰喧嚣。最后她让自己象一颗水珠一样的蒸发消失。仅仅因为厌倦。嬉笑怒骂的聊天室记忆,仿佛一段少年往事。后来ICQ和IRC取代了一切。

  他说,还记得我们在聊天室刚刚碰到的时候吗。聊了一个通宵。还有那个北京的阿吉。

  是,CRAZY。她笑。

  后来你再也不来了。

  和聊天室所有的人断掉了联系。因为想消失掉。

  为什么。

  不知道。因为厌倦吧。厌倦虚幻。她微笑着看他。唯一的收获是有了一个朋友。

  他固执地说,可是曾经你也和我断绝过联系。

  她说,我们都是自由的。

  她说,最起码现在我还会千里迢迢来看你。因为你是我在远方的朋友。

  我并不是一个能和别人轻易做朋友的人。

  在城隍庙里。她好奇地看着电烤的羊肉串。他说,吃过吗。她摇头。她喜欢素食。平时几乎从不吃这一类的食物。她突然象个孩子一样的快乐起来。她摸出硬币,我们来一串吧。

  烤得很烫的肉串,上面洒满了辣椒桂皮粉末。他们站在一边,和身边的一大堆人挤在一起,吃完了串在铁丝上的肉。这种热闹的日常生活,似乎离她很遥远。

  她一直过着寂静的日子。象她的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。纯白而素净。是没有皱摺的丝缎。可是太荒凉。

  她想起一个人,一直接连不断地写批评的信给她。他写很长很长的文字。诉说他对她的不满。

  她突然觉得他付出的精力其实很多。他收集她所有的文字,研究小小的细节。平时她几乎很少回信,但是她写了几句话给他。她说,谢谢你写了这么多的字给我。希望你是快乐的。

  如果她有相同的精力和时间必须付出。她宁愿选择去喜欢一个人。这样自己的心也会好过一些。

  很多时候,感觉自己无话可说。

  可是这一刻,她感觉到隐约的快乐。叶总是给她一大片自由平静的时光。想说就说,想歇就歇。

  他不是那种自我中心又张扬的男人,他说,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。她歪着头想了一下,她说,看恐怖片。和我一样。他笑。那我们去买片子来看。

  在一大堆盗版VCD里面,他们挑了三张美国片子。

  晚上她提议在家里做饭。她不喜欢在外面吃饭。他说,你会太累。她说,不会。再叫几个朋友来。吃完饭我们打牌。

  他们去了菜市场。她已经订好菜谱。买了卷心菜,鱼,西红柿,豆腐,蘑菇,萝卜和豆子。

  手里捏了一大堆东西,出来的时候,她又买了甘薯和糯米园子。她说,打牌以后我们可以再做水果甜羹当夜宵吃。

   天色已经黄昏。她系上围裙。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。他负责洗和切。透过窗口,看到对面楼上的明亮灯火。温馨的夜色里传来话语和饭菜香。她把火开得很大,一 边做菜一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典型的内地南方男人,都有会做家务的美德。他也不例外。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平静。所以能够为他做一个温柔凡俗的女 孩。无数次,她渴望自己能够放弃写字和漂泊。为一个男人停留下来,做这些琐碎平淡的事情。可是如果真的有能够相爱的人。只会在疼痛中互相逃避。

  心如死水,才会幸福吗。

   热气腾腾的菜摆上餐桌。他邀请的一起来打牌的朋友也都到了。来了三个大男孩。虽然第一次见面,但他们都知道她。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,菜是你们那边的口味 吗。她说,是。她知道她的配菜风格把他们看糊涂了。比如带鱼和卷心菜用醋做出的羹,他们从没看到过。但在江南,这是冬天晚上家里常有的菜。

  还有豆子和西红柿一起炒。酸甜的味道比较微妙。只是他们这边喜欢浓重偏咸的口味。

  而她做菜向来清淡,并且从不放味精。

  但大家还是很高兴。四个男人拿出白酒来喝。虽然菜吃得有些疑惑不解,但都津津有味地吃光了。

  饭桌上听他们聊起彼此的工作。谈着销售,电脑。她很少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。男人之间豪爽直接的对话,是她喜欢的。从小她的朋友就是男人比较多。因为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简单的感情。

  她靠在一边,带着淡淡的笑容,听着他们的谈话。

  吃完饭以后,牌局开始。打的是斗地主。每打完一轮,他们都要总结经验,彼此检讨和指责一番。

  小小的游戏,打得一本正经。她一直在笑。她打不过他们。终于放弃。去厨房做水果甜羹。

  苹果,香蕉,梨,橘子,都切成小块小块的。和甘薯粒,糯米园子放在一起。再洒上鸡蛋和桂花。

  也是江南的风格。很甜。然后其中一个人又去接了女朋友来吃。

  聊天的快乐气氛,一直到深夜。

  累吗。叶看着她。她在洗碗。叶拖着厨房的地板。她摇摇头。

  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。你是需要照顾和陪伴的孩子,你知道吗。

  他微微有些疼痛地看着她。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。不应该寂寞。不应该漂泊。

  她看着冲在碗上的清水。也许,长期寂寞而漂泊的生活,真的让她恐惧了。

 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呢。叶笑着看她,他们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。我说我希望会。他说,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。

  她说,碗放在哪里呢。她转移开话题。

  终于都打扫干净了。她冲了热水袋。冬天的寒冷总是让她无法抵挡。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涌动出来的寒冷。血液会流得很慢很慢。因为没有带常用的洗面奶出来,她在超市买了一块强生婴儿香皂。还买了一包玫瑰茶。是一小朵一小朵晒干的玫瑰花蕾。用热水泡软以后有浓郁的清香。

  他在房间里打开电脑上网。他说,你来收信吗。她说,算了。她不想碰电脑。有时候她会厌恶这个辐射强烈的机器。让她脸色苍白。可是网络已经是生命里一个部分。这个虚拟的世界,给了灵魂自由的空间。

  她说,晚安。

  晚安。他看她。好好睡一觉。

  她走到旁边的房间。小小的干净而温暖的房间。关窗子的时候,看到异乡深夜空寂的天空,有一轮银白的月亮。风是清凉的。她扭开床头的台灯。把玫瑰茶放在旁边。然后换上睡衣,拿出杜拉斯的传记。

  她关上了房门。但没有上锁。她信任他。虽然这是他的城市。他的房间。他的床。

  她只看了一小段。杜拉斯说,我作品中所有的女人,她们受到外部的侵袭,到处都被欲望穿过,弄得浑身是洞。 如果有幸福的话,它总是同绝望紧密相连。

  同绝望和遗弃不可分离。

  吞噬我吧。把我弄得变形。直至丑陋。你为什么不这样做。我请求你。今夜黑花在放荡不羁的爱情中开出来。

  书中有一张杜拉斯的照片。她光脚穿着凉鞋和旧牛仔裤坐在沙地上,叼着苏打水的麦管。

  在阳光下微微闭起一只眼睛,俏皮地微笑。她说,爱情和写作给自己寻找欲望的客体只是为了超越它。它们从不满足。

  她把自己的手指搭在书页上。凉凉的光滑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。叶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。

  也许他也已经躺下了。他问她,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。他是认真淳朴的男人。第一次见面,她就感觉到里面的清楚界限。他让她的心平静如水。

  她喜欢的男人,是地铁里陌生的英俊男人。冷漠的,遥远的。隐含了所有的想象和激情。

  始终无法靠近。无法对谈。无法拥抱。就是如此。

  可是你能够选择平淡的婚姻吗。她问自己。如果能够,就不会走得这么远。

  叶是过着明亮正常的生活的男人。可是她的日子阴郁和混乱了很久。她不会带给他幸福。同样,他也无法给她激情。所以这个问题就无需考虑。

  黑暗中,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。

  每次这样的时刻,她的眼睛里就会有温暖的眼泪。

   早上她醒得很早。她洗了头发。房间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。这一觉睡得非常安稳和平静。甚至摆脱了梦魇。在厨房里,她穿着宽大的棉布衬衣,开始煮粥和热牛 奶。两个人的生活,最起码会想到要为另一个人做点事情。而一个人的生活,因为自由,对自己也开始漫不经心。通常,她独自的时候,她会睡得很晚,然后随便找 点东西吃,打发了事。生活毫无规律。

  叶也起来了。他说,我们应该聊聊天。

  她说,好。她微笑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。

 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生活的问题。是否出去工作。或者嫁给我。

  我在考虑。她有点烦躁。她不喜欢他又提起这个问题。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自私也有责任。她早就预料到,自己的出现,会带给他某种困惑和伤害。

  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朋友。没有任何威胁感和激情的危机。没有好奇和期待。

  只是彼此平静安全的相处。一起做饭,逛街,聊天。虽然他是个男人。

  她说,吃早饭吧。她有些歉疚地看着他。她总是有杀伤力。对自己。对别人。

  可是叶陪着她。在这个城市里,她感觉是快乐的。因为生活的正常和明亮。

  她唯一并且始终疑惑的,是幸福的涵义。

  豌豆,我感觉你过得不好。他说。他始终叫着她以前在聊天室的名字。青梅竹马的温情感觉。

  过得不好也一样在过下去。她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阳光。

  不要为我担心。我一直都是脆弱而顽强。

  下午她准备坐高速公路的巴士去南京。叶说,我知道我留不住你。

  反正总是要走的。她说。虽然我也很想在你的房子里住下来。我很喜欢它。

  等你老了。累了。他笑。

  她也笑。无法实现的话语总是很美丽。可是她希望他能够幸福生活。

  她把行李收拾好。因为长期在外面的旅行,她对居无定所的生活已经习惯。

  她把那包玫瑰花蕾带走。她喜欢它。象还没得及生长就被掐断的爱情。凝固了最深处的芳香。还是穿着旧的牛仔裤和黑色羽绒外套。只是换了干净的棉布衬衣。

  单薄和落拓不羁混合的味道。

  天下起细细的雨。她笑,为什么我要走了,天开始下雨。他说,因为你的无法挽留。

  他把摩托车开上高架。速度接近飙车。凛冽的冷风夹带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。

  她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。可是狂野的无法控制的速度让她快乐。这种类似于欲望的感觉,也许才是能让人心血沸腾的东西。一切只是过于短暂。

  她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。天空在疾驶的速度中,似乎是倾斜的。

  她买了一份厚厚的南方周末和一瓶矿泉水。她知道如何打发车上的两个小时。

  叶看着她。他说,南京有人接你吗。她说,有。她还没有给枫打过电话。他是她最好的朋友。她打算到了以后再打电话给他。

  如果去南京工作也很好。那里不象上海北京竞争激烈,但又很大气。比较适合你。

  叶说。而且你去南京,我可以常来看你。或者你先在那里待着,以后我们可以再去深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。

  她微笑。她对自己的生活从没有任何安排。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。她已经过了很久空闲日子。想有份工作,只是想让自己忙碌得失去思想。没有思想的生活,是否会好过一些。有些疲倦了。做菜其实比上网,更容易让她快乐。

  她走上车子。旁边的座位是个年轻的男人。他让了一下,让她坐进去。

  她伏在窗上,对叶摆了摆手。回去吧。雨下大了。

  一些冰凉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。车子开动的时候,叶的脸一晃而过。

  她看到黄昏的暮色迅速地包围过来。车子开过市区的喧嚣街道。到处是下班的车流和人群。告别了,那些温暖的晚餐,喝酒,牌局和聊天。告别了,生活明亮快乐的一刻。

  她的确很喜欢他干净温暖的房间。可是比这份喜欢更明确的是,她知道自己的无法停留。

  把头靠在玻璃窗上,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。

  车子开始在高速公路上疾驶。

  夜色已经黑暗下来。车子里很热闹。有人大声地聊天。旁边的男人问她,你在南京哪里下车。

  她说,汉中门。他说,我也是在汉中门。但是这车子的终点站好象是在中央门。

  没关系。走哪算哪。到时坐公车进去就行。

  她感觉到身体深处的疲倦。突然不想吃东西,也不想说话。只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。

  但是心里有隐约的回家的感觉。南京,好象是有前世的乡愁在那里。她曾对枫说,她怀疑自己前世也许是在秦淮河的夜船上唱歌的女子。她喜欢这个古老的城市难以言喻。那种被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和忧郁。去南京是回到了家。

  车子开到长江大桥,堵了近一个小时。卡车客车混乱拥挤。而夜色中的大桥灯火通明。她看看时间,已经快8点了。枫也许以为她今天不会过去了。幸好她没有让他来接。她看着大桥,心里温柔而酸楚。过了这个桥,就到家了。

  那些在27层的大厦上做广告的日子。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景色。

  差不多整个南京城区都在眼底。摩天大楼和灰暗的旧房混杂在一起。她手里端着水杯,听着周围的普通话。有短短的一段时间,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定下来。在这个节奏缓慢慵懒的城市,过平淡的生活。

  可是想要的生活非常简单,追寻它的道路却始终迂回翻覆。

  到了火车站的时候,已经很晚。

  男人和她一起坐上开往市中心的公车。他们开始聊天。他看过去很干净整齐。

  在南京有他的办事处。她在珠江路准备下车。可他坚持她和他一起在新街口下。

  在旅途上,常常会碰到一些有意思的人。她笑笑,没有再坚持。

  对你去过的城市有什么感想吗。他问。有些城市感觉很沉闷。她说。

  那也许是因为你碰到了一些沉闷的人。他说。

 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。她记住了他这句话。她觉得他是个聪明的人。

  为什么想来南京。是因为这里有你爱的人吗。

  不。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城市。而且有我一些好朋友在。理由很简单。

  恩。你看过去是天生适合做广告的人。他诚恳地说。

  为什么。她笑。

  因为你的眼神很自由。

  车子在热闹的新街口停下来。她说,我要走过去。他的方向和她不一样。他说,我能留个电话给你吗。好。他们站在人群里。男人拿出钢笔,写了电话给她。

  她把纸条收起来放进口袋里。她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打这个电话。但是她很喜欢和他这一段轻松的交谈。毕竟她走过的地方太多。知道路过的人,只不过是路过的风。

   他们挥手道别。她看到他隐入人群,无声地消失。她想她也许可以走着到枫的家里。但是喧嚣的人群让她感觉疲惫。而且南京的街道宽阔,走过几个路口,也是费 劲的事情。她背着自己的包,挤到一个卖VCD的店铺里打公用电话。是枫接的电话。你到了吗。他说。你在哪里,我过来接你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。

  她看看周围。到处是人群和车流。她看不到路牌。

  突然之间,她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。孤独的感觉让她无法言语。

  你在新百门口等我。我马上过来。枫果断地挂了电话。她在那里站了一会。

  有大河恋吗。她问卖VCD的老板。是布莱德彼特演的。好象没有。那个胖胖的男人说。她朝新百的方向走。

  新百的门口有很空旷的广场,灯光直射。很多人聚集在那里。她实在太累。

  几乎无法再多走一步。于是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。身边还有一些人。和她一样的神情淡漠。

  她发现自己再次融入了这个城市的夜色。

  埃米莉给岛上的看守写了一封信。她说,在自己面前,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。独自留在那里。

  然后去爱。不知道是什么,不知道是谁,不知道如何去爱,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。

  只是等待一次爱情,也许永远都没有人。可是,这种等待,就是爱情本身。

  她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起这些书籍里的片段。她坐在喧嚣中,把自己的头发散开来,闻着它散发出来的清香。她感觉很饿。她在人群中张望着。

  也许很快就会有一个男人出现。他会把她带回家里。给她热水和食物。而她是流浪途中的一只动物。没有任何目的。经过的每一个城市,对她来说,都是空的。

  她把脸藏在自己的手心里。然后哭了。

2006年7月26日

彼岸花

看见的,熄灭了
  消失的,记住了
  ……
  ——彼岸花

  1

 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

 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。

  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,去报考幼儿师范。做一个幼儿园老师,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。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。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。

  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,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,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。黄昏的雨天,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,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。

  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,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。

  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。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。我们曾经相爱。我要在他的身边,不离开他。告诉他,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。

 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“倒退五年”,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。

  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,因为她是我的编辑。我所有的爱情小说都交由她处理,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,用以维持我的生活。

  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,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。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,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,鲜橙汁,燕麦,苹果,新鲜蔬菜和鸡肉……还有出去逛街泡吧。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,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。

  ROSE在北京。我在上海。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,从未见面或致电。我不知道她的性别,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。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,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。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,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。

 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5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。亲爱的VIVIAN,我如此依赖你,你好象在我隔壁办公,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。

   我微笑。此时已过深夜11点,别人看完电视,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。而我一天的工作,刚刚开场。窗外的天很蓝很深,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 然的暖意。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,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,红双喜的特醇香烟,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。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,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, 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。

 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。在我25岁的时候。

 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……也许依然只能如此。

  2

 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

  很多女子的25岁,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。即使是小小的家,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,也会心安。有一个男人。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头发上,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。还会有一个孩子,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,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。

  而我的25岁。我单身。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,并养了一缸热带鱼。

  那些美丽的小鱼,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。不需要爱情,亦从不哭泣。它们是我的榜样。

  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,亲爱的VIVIAN,为什么你的爱情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,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,但依然困惑不已……我给她回信,亲爱 的ROSE,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,遭受种种劫难,心如死灰……一边打字与她调侃,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。

   爱情,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。15岁的时候,和班里的男生恋爱。纯纯的恋情。冬天的黄昏,在自己的房间里,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,他的呼吸有柠檬的 清香。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,坐在前面的横杠上,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。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……10年过去,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,执迷不 悟,那才叫可怕。

 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。

  我所要的,只是一个人。能在我睡觉的时候,轻轻抚摸我的膝盖,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。

  如果没有,那么一切继续。

  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。

  直到我遇见绢生。

 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,但非虚构。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,如果没有虚构,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,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,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,即使不踌躇满志,也可以心定气闲。

 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,轻轻抚摸在脸上。

  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,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。

 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,比如在这三个月里,一共:抽掉30包红双喜,平均每三天一包烟。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,常常抽到假烟。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。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,它像一场往事,让人镇静,并带来泛滥。

  逛了80次街。每天下午醒来,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,时间必须大量挥霍。坐车到陕西路,然后步行至淮海路。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,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。然后在STARBUCK买咖啡。然后往回走。

  泡吧50次。有2次因为滥醉而爬到桌子上。5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。

  约会过10个男人。无疾而终。

  卖力地写作。写了40万个字,卖掉30万个字。

  吃掉镇静剂3瓶。

  从冬天开始,我的生活就是这样。

  春天到来的时候,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。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,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。

  因为我要努力写稿,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,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。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,印度或者埃及。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。

 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。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。我们可以分担费用。

  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,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。万籁俱寂,仿佛失聪。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。

  卧室分开。客厅,厨房和卫生间共用。

  我留下自己的EMIAL

  和电话号码。三天以后收到回音10条。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。

  你好,VIVIAN,我是绢生。她说。

  她的声音仿佛16岁少女一样的清醇。外省人。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。

 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。

  我说,你现在住哪里。

  北京西路。

  那里地段很好。

 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。

 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。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。

  前者我没有时间。后者我没有机会。她笑。

 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。聪明有流转,说话简洁至极。

  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,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,准备去德国两年,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。

  我们约在北京西路。

  3

  时间不会走了

  那天下雨,阴冷潮湿。春天缠绵的雨季,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粘稠。

  我早到20分钟,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。作为高级的写字楼,里面汇聚多家着名的集团公司。

  现在已到下班时间,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。很多人衣冠楚楚,然而神情困顿。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,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。

  18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,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,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,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。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……

  毕业以后,进入大机构。很快辞职。

  从此不再有工作。多年的无业生涯,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。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。

  绢生出来的时候,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。她很瘦,眼睛漆黑。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的妇人,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。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,才会如此。她穿织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,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。一头海藻般的长发,光泽明亮。

  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。

  平时喜欢养花?

  不。今天在花市看到,非常喜欢,所以想买下来。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。她说,你抽烟吗。

  我看到她手里的烟,是一盒红双喜。8块钱的特醇。我笑。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。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。

 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。我刚刚直起身体,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。

  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。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,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。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。爆裂的是他的脑壳。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。

  雨下得不大,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。

  我惊叫一声。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,一把将我拉到后面。

  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。保安报警,警察封锁现场,众人围观。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。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污,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。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,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。

 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。绢生说。

  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,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。

  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,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。如果光脚的话,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。她说。

 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。这样诡异的笑容。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,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,出现在我们面前。他的眼睛睁开着。空白的眼睛。

  你害怕死亡吗。她看着我。小时候,家里死人,我站在棺材旁边看,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。

  手指不会动了,眼泪不会流了,时间不会走了。

  4

 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

 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。房间光线阴暗,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,叶子暗绿得发亮。还有鸢尾,雏菊和玫瑰。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。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。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,虽然狭小但是干净。可以在里面喝酒,发呆,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。

  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。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,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,散发隐约的木头清香。

  我的同居伙伴。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,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,湿湿的脖子。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。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,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。

  周末的深夜,挤到我的床上,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。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,配新西兰起士。常常会看得流泪。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。电影打出了END,于是狠狠咒骂一句,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。

 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。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。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。

   一早起床。洗澡,在衣橱里选衣服。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,丝缎,纯棉,细麻,麂皮等所有昂贵而难以服伺的天然料子,颜色大部分为黑,白,暗玫瑰 红。细细的蕾丝花边,精致的手工刺绣,大红大绿的民俗风情。她的生活极尽奢华。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缺陷。这所有的一切,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获得。

   一个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。公司里的工作忙碌,常日夜颠倒地加班。有时候打电话过去,话筒里始终是杂乱的声音,电脑,电话,传真,打印机……每天喝泡 得浓黑的咖啡来维持睡眠不足的体力。商业社会,不进则退,一旦失去被利用的价值,就是沦落。绢生在销售界的名声刚刚有好的开始。我相信这是她以天分获得, 她是散漫的人,性情纯真然而并无上进心。

  我曾去参加过她公司的庆祝酒会。绢生的销售业绩做得如此之好,众人均过来和她招呼寒暄。

  她端着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边,穿黑色丝绸长裙,肩上的细吊带均为水钻,长发柔滑,胸前别一小束风信子。我看着她在人群里得体地微笑,身体微微有些僵直。可是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。

  我知道。这是她的外壳,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,小心翼翼地爬行。

  半夜她回家。踢掉鞋子先开始洗澡,在卫生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,在里面香薰沐浴,看小说,听收音机,不亦乐乎。这是绢生放松的时候。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为工作和同事争辩,回来后因为气愤胸痛难忍。

  有时候独自衣锦夜行,涂发亮的唇膏,抹了兰蔻的香水,花枝招展地出去。快凌晨的时候回来。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。卸妆,洗澡,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,一个人坐在阴影里,对着威士忌和香烟。长长的头发披泻在胸前,眼神疲倦。

  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这样目的明确,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作就无法生存。而绢生,她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。自然她也曾对我说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。她与 他们吃饭,跳舞,看电影,深夜回家,却始终只有一个人。她从不带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。亦不要他们买东西给她。吃饭也要坚持AA制度。因为不爱,所以分得很 清楚。

 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很快乐呢。我问。

  他们想玩的,我未必想奉陪。我想玩的,他们又玩不起。

  玩不起吗。

  比如诺言,比如责任,这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。她笑。我是很传统的女人,VIVIAN.

  我要一个男人养我,然后我给他做饭洗衣服生孩子。就跟两千多年来中国女人做的事情一样。

  谁要养你。买条裙子就要一千块钱。

  那是我花自己的钱。如果他养我,扯块棉布自己做就行。

  这未必能让你感觉安全,绢生。

 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。她说。

  谈话结束。绢生独自坐在黑暗里,继续看片子,喝酒,抽烟,她可以把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凌晨天亮,然后穿上衣服和鞋子,拦出租车去公司上班。一个失眠的女子,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公司里,然后冷静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,和同事开会,讨论,打电话,应对……

  半夜她放王菲的《但愿人长久》,这样哀怨的靡靡之音,苏轼的词在王菲的唱腔里让人听着难受。她走来走去,哼着里面的句子,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发。

  我从来未曾把绢生当作普通的女孩。

 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。

  5

  我在等待着什么

  七月,绢生去北京参加会议。

   整个夏天是我的休眠期,每天除了睡觉和晚上去酒吧,没有办法写超过两千以上的字。ROSE来信催我,亲爱的VIVIAN,我想念你的故事,但愿你不要从 我的隔壁办公室搬走……我微笑。那天,我看到自己开始脱头发。在卫生间的瓷砖上,看到大团大团的黑色头发,纠缠在一起。我蹲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头发,发现自 己的心里很冷静。

  在绢生去北京的这段时间里,我要服食比平时多一倍的镇静剂才能入睡。可是副作用也很明显,头晕,出现幻觉。开着空调的房间里,我觉得自己血液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。黑暗中,万籁俱寂,我痛恨这种失明失聪般的包围。我躺在床上观望着自己的痛恨。

  如果我的背后有一个男人。我希望他抚摸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。用温暖的手指,一寸一寸地抚摸我,把我冰冷的身体扳直。我蜷缩得像回到母亲子宫的胎儿……我害怕自己的身体以扭曲的姿势僵硬。他要完全地占据我。这样我才能安全。

  我的眼睛开始出现一团一团的阴影。然后是那个男人。那个坠落下来的男人,他的身体发出犀利的风的声音。白色的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。

  他脚上的鞋子不见了。

  那个晚上,我去了熟悉的酒吧。白色的木楼,昏暗的淡黄灯光,烟雾弥漫。

  我穿黑色的吊带裙子,趴在吧台上抽烟。凌晨一两点左右,乐队开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。小小的舞池却已经空无一人。我跳下高脚凳子想去洗手间,丝绒的细跟凉鞋扭了一下,这双漂亮的高跟鞋是绢生的。我踢掉了它们。

 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,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脸,红得像一朵蔷薇。

  我想,我在等着谁呢。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,还是甜美。在狭窄的走廊上,靠在墙壁上抽烟。一个男人走过来,说,你好。他有亚麻色的头发,他的睫毛长长地翘起来。他身上浓重而浑浊的香水味道。

  你的中文很好。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。

 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。他笑。你的鞋子,不应该扔掉。他的手里拎着我踢掉的那两只高跟鞋子。

  我不说话。我头痛欲裂。我只能对着他笑。他的身体靠近过来,他说,你不舒服吗……他的手这样大,烫的,抚摸在我的脸上。

   我说,谢谢。我喝多了一点酒。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。粗布裤子,老球鞋。没有化妆的脸因为失眠和抽烟憔悴不堪。头发潮湿凌乱,像海底的藻类。皮肤粗糙, 看过去疲倦而邋遢。一个脸色苍白的东方女子。我仰起脸看着天花板,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线在漂浮。我在等待着什么。我问自己。

 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里一小块巧克力。他说,巧克力是会带来愉快的食物。

  我当着他的面剥掉锡纸,把甜腻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间。他微笑。他笑起来的样子,让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过了35岁。

  他拉住我的手,带我走出地下室。我们在大街上拦出租车。刺眼的路灯光让我安静下来。我看着这个洋人。他的脸是欧洲人沉着的轮廓,他的眼睛是褐色的。他说,我送你回家。他给了我他的名片。JOHN,爱尔兰人。

  你光着脚的样子,像从天堂匆忙地逃下来的天使。他微笑。

 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里,天上的仙女逃下来是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做妻子,和他生活在一起。

  我说。

  你依然可以这样做。只要你快乐。

  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。然后转身离开。

  6

 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

  客厅里放着旅行箱。绢生回来了。但是她的房门紧闭。我轻轻扣门,绢生,绢生。她在里面温柔地应声,我累了,我们明天再叙。

  我在房间里辗转反侧。一直听到客厅的声音持续不断。在煮食物,在倒啤酒,在开热水器放热水,在找毛巾……只是没有说话的声音。但我知道,绢生今天是有客人。她第一次,带了一个人回家。

 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,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。我用毯子裹紧自己,用清水吞服下镇静剂。

  凌晨的时候我做梦,梦到那个坠落的男人。他像一只鸟一样,张开手臂从空中缓缓地,缓缓地飞落下来……然后砰然摔在我的面前。他的脸却是绢生。

  我惊醒过来,心跳急速。看看闹钟,是凌晨三点。走到客厅,看到绢生坐在客厅的窗台上,看着深蓝的天空在默默抽烟。她穿着黑色的内衣,头发披散在胸前,脸上有泪,眼睛里却有笑容。

  绢生,他走了吗。

  不,还在睡觉。她微笑,看着我。VIVIAN,过来让我拥抱你。她的语调非常平静。我们拥抱在一起。

  我说,你去休息,绢生。但是她摆出了长谈的姿势,她在这一刻有倾诉的好心情。她从未曾向我披露关于这段往事的细节,但这一刻,她眼角快乐的眼泪,不停地流泻下来。她的声音轻轻的,似乎不忍打破幻觉。

   认识他的时候,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。我们走出餐厅准备去酒吧,天下起大雪,细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光下飞旋,一片一片,轻轻跌碎在脸上。寒风刺骨。 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夜晚。我对他说,下雪了。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,他低下头对我微笑。那时我们相见仅三个小时。三个小时里面,我知道我会跟着他 走。而那一天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他。

  绢生叹息,然后拿起杯子喝酒。她的眼泪轻轻地滴在酒杯里。

  我说,缘分叵测,我们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一些什么。

  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。

   他在电话里对她说,我会对你好,一直不离开你。男人的诺言,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。告别的时候,每次他都轻轻说,晚安,绢生。低沉的嗓音有无限宛转。她 在枕头上竟发现自己满眼是泪。为这样一个男人。一个没有职业却有6年同居史的男人。而之前,他们都是同样过着混乱生活,习惯了拒绝和逃避的人。

  在这个城市里,不认识任何人,只有他。他是要她的。因为要她,把她带入他的家庭。那一个晚上她在他的家里住下。在他的房间。她听到他在客厅里关灯的声音,然后他推开门进来。他的头发是湿的,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边。然后他说,让我抱抱你。

  如果有过幸福。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,一小段一小段。房间里的黑暗就犹如大海,童年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岛,夜晚的船在风浪里颠簸,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感觉自己随着潮水漂向世界的尽头。而那一刻,世界是不存在的。只有他和她两个人。他们相爱。

  她记得。他的手抚摩在她的皮肤上的温情。他的亲吻像鸟群在天空掠过。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暴戾和放纵。他入睡时候的样子充满纯真。她记得。清晨她醒过来的一刻,他在她的身边。她睁着眼睛,看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。她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。

  她记得。

  7

  也许他是不爱我

  绢生的手臂开始发凉。我让她进去睡觉。她看过去平静如水,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区别。

  我想着他们奇异的关系,既然彼此相爱,为什么绢生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久。那个男人又一直都在何处。

  早上我见到这个男人。绢生在厨房里做饭,她一早出去买了螃蟹和虾。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看VCD,是港片。他穿着棉T恤,身材高大,留长发。我看绢生,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,头发干净地扎起来,很专注地站在厨房里洗菜。她说,今天一起在家里吃饭吧。

  不,我有事情,得出去。我说。我想还是让她多一些时间和他相处。可以去图书馆一趟。

   在这里吃吧。他对我说话。他的声音低沉,但表情还是非常有礼貌。他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,好象天生是用来接吻和恋爱的。多情的线条。眉毛浓密。但他给我的 感觉非常不安全。不知道为什么。我觉得他和绢生是没什么关联的人。他们想问题不会有相同的结果,看事情不会有相同的角度。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,只是会更加 寂寞。最起码,现在他已经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。

  我走出门去。我轻声问绢生,他需要一直留下来吗,我可以暂时住到别处,然后另找房子。

  绢生说,不,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,他住家里。

  如果他爱你,他应该过来和你一起住。

  绢生不语。然后说,他不喜欢出来住,他依赖他的家庭。

  这样是不对的。除非他不爱你。我说。

  也许他是不爱我。

  有问题,绢生。如果他要走,走了以后我们好好谈一下。

  但是我没想到晚上他就走了。

  我刻意在酒吧里喝了几杯,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家,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,一团漆黑。

  我走到绢生的房间。她坐在床上,没开电视,只是在抽烟。

  我说,他走了?绢生淡淡地说,是的,他走了。

  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灰烟头。绢生的手指冰冷。

  8

 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

  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。绢生又说了一些事情。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。无法容忍漂泊异乡野性难驯的女孩。自尊和争执。每天加班,忙碌的工作。他颓废而无可 挽救的生活,看电视,睡觉,没有收入。曾经也是有过事业的男人,只是太年轻,挥霍加上散漫,很快一无所有。还有多年的同居史,女人的离开让他从此收敛起自 己的温柔,变得粗暴而冷漠。

  这么混乱的生活。她的印象里只有四件事情。

  那条上班必须经过的路。路面污浊不堪,旁边是漆黑的死水沟,腐烂的水的臭味能让人呕吐。

  寒冷凛冽,路灯昏暗,不时还有面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里徘徊。每次她都希望他能来接送她回家,但从不提出,自然他也从未曾了解她心里的期待。

  她希望他送她一个戒指,他没钱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她买。有钱的时候,忘记给她买。

  只有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。他靠近她,拥抱她。他的手指和皮肤。她看着他,心里柔软而疼痛。她想,她还是爱他。她不想抱怨什么。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做爱。她不知道,除了这种接触,她的安全感和温暖,还能从哪里取得。她喜欢那一瞬间。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,漂向世界的尽头。

  能够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。

 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。她必须得有工作,不能保留这个孩子。

  然后她离开了他的家。

   他在离开后还是打电话给她。基本上每周一个。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工作,只不过一周有五天在外地。他的电话总是突如其来,低声问她,你过得好吗。我很好。我 在出差。我知道。当心身体。要按时吃饭。我知道……他们的对话简练至极,她痛恨自己那时候的语调,像个被当头挨了一个闷棍的人,除了自卫的懦弱,根本无力 还击。她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。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在崩溃中。

  三个月的时间,她没有男人。因为她离开了他。虽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 一个。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时候,她身边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长,像永远除之不尽的植物。更何况,那时候她工作顺利,前途也有好的开始。但是她记得他的气味。 他的头发和手指的气味。他的纯棉内衣的气味。他衬衣领子上的气味。他隔了一夜之后消褪的阿玛尼香水气味……她不知道为什么,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刻地怀念和记 得另一个人的气味。一个男人离开以后的气味。那些气味在空气中漂浮,像断裂了翅膀的鸟群,无声而缓慢地盘旋。一圈又一圈,一圈又一圈……

  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。当无法表达的时候,就只能选择沉默。

 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。而这个男人,的确已经消失不见。

  直到她去北京开会,在机场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。

  9

 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

  他有给予诺言吗。我说。

  他以前给过。我会一直对你好,不离开你。这是他的诺言。绢生微笑。

  我说现在。

 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,薪水微薄,而开销却大。

 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,只能偶尔来看你。而这偶尔的一天是,他不停地看VCD,你给他煮饭洗衣服,另外再附送做爱和借钱给他,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。

  她不做声。

  绢生,何苦如此作践自己。身边这么多男人喜欢你,有些比他好得多。

  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男人。我亦不喜欢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。我很疲倦。不愿意做女强人。

 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。绢生。下班以后接你吃饭,偶尔一起看电影在大街上散步,难过的时候给你擦眼泪,失眠的时候抚摸你。能给你家庭,能让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饭洗衣服。你一直挑剔你身边的男人,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可以带来温暖。

  不。我不挑剔。我只是清楚。清楚这个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,太多暧昧的感情。但是没有任何用处。她低声说。

  所以你宁可相信他。仅仅因为他认识你的时候,你是身无分文,没有任何名利围绕的女子。

  仅仅因为他给过你温暖的瞬间。但这个男人只能给你这么一刻。如此而已。

  我不屑地冷笑。她看着我,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,但是她依然在微笑。

 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,能否够有一个小小的酒吧,聊以谋生,然后有我爱的男人,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拔兰地,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,可以邀我共舞……亦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,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……

  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,抚摸着自己的肩头,寂寥的眼神。是,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,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。不爱任何人,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。

  我走过去拥抱她。她抓住我的衣服,把脸深深地埋进去,双肩耸动。

  我说,绢生,我一直依靠酒精,香烟,写作,镇静剂在生活,因为我要生活下去。即使我感觉空洞,但我却要活下去。

 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。爱情,往事,记忆,失望,时间……都可以被替代。但是你不能无力自拔。

  10

  还在这里等你

   当日我发新的小说给ROSE,在EMAIL里忍不住感叹:亲爱的ROSE,我觉得分离并不是爱情的终局,绝望才是。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,爱情是她生命里 最重要的支柱,而事业理想物质仅仅是一个陪衬,难道后者不是比前者稳定得多吗。比如我明白,爱情是我手里的一块泥土,我揉捏它只为换为生活的物质,所以我 选择用写爱情小说来维持生存。

  ROSE回信,亲爱的VIVIAN,那类人看穿生命的本质,选择虚无的爱情做安慰,因为不可拥有,他们的的痛苦和快乐依存于此,才能继续。旁人无法了解。最忌讳的一件事情是,不要去劝导他们。因为已无必要。

  他不在的日子里,绢生稍微平静。有时相约一起吃晚饭。通常是在绢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。她常常独自在那里吃晚饭。如果是两个人,会点一壶松竹梅,一大盘生鱼片。习惯蘸上很浓的芥末,当辛辣的气味呛进鼻子里,感觉被窒息的快感。

  而清酒是这样通透的液体,可以让人的皮肤和胃温暖,四肢柔软无力,心里再无忧伤。

   店里的灯光很柔和,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空调吹动下轻轻飘动。偶尔有戴着白色帽子穿白色围裙的男人探出头来,把几碟做好的寿司放在转动带上。音乐杂乱。深 夜的时候,放的是哀怨的情歌。我们常逗留到深夜店子里变得空空荡荡。门外,有零星的行人,匆促地走路,赶最后一班地铁。

  抽烟。小小的青花瓷杯子,留着一小口的酒。绢生手上的银镯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。

  彼此无言。

  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。

  国庆节,绢生回家去看望父母。在这之前,她刚获得公司全球系统的一个奖项,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,名利双收。她亦准备跳槽去一家着名的广告跨国公司任职。在任何人眼里,绢生都可被称之为踌躇满志。

  那天下雨,她一早就在房间里整理旅行箱。她翻出她买给她父母的礼物给我看,织锦缎的真丝旗袍面料,缀流苏的纯羊毛披肩,全套雅丝兰黛的化妆品。她买礼物从不吝啬,向来出手阔绰。

  她说,我看他们越来越老了,每次回去一趟就觉得不一样。心里总是不舍。

   我们打的去长途汽车站,绢生的家离上海非常近,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几个小时。肮脏狭小的汽车站里,绢生的白色刺绣棉衣明亮得刺眼。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 凌乱的脚印,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,在人群里撞来撞去。附近的小买部,卖的是茶叶蛋和黄色小报之类的刊物。

  绢生在那里 站了半天,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,塞进她的大包里面。她背着大包挤进排队检票的队伍里,两只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裤大口袋里。我看着她,她的头发长了,乱乱 的辫子搭在背上,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。很多时候看起来,她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,可以嫁一个平淡温暖的男人,过完她平淡温暖的一生……可是,在酒会 上她那种被簇拥的样子。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,身形寒冷。回头看我的时候,她的眼神是空的。

  我说,你要早点回来,知道没有。她说,知道了。那一刻,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。

 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。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,一直无人理会,然而开出这样汁液浓稠的花朵来,让人恐惧……她转过头来对我说,我那次来上海,也是一个人背着包在这里下车。

 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,甚至没有工作,但是有一个男人,在这里等我。她回头张望,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出口处。

  物是人非。她的脸上有怅惘的笑容。

  我说,等你回来的时候,会发现有一个女人,还在这里等你。她笑。她温柔地看着我,伏过来亲吻我的脸颊。她说,别忘记帮我给羊齿浇水。它只需要一点点水。

  然后她上了车。

  她没有回来。

  11

  看一场烟花

  在家里她住了两天。

  没有做什么事情,只是蒙头睡觉。像一只受伤的野兽,找一个阴冷的角落,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。房间里有许多旧书,包括她十几岁时买的诗集。墙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,穿着白裙子在海滩上快乐地笑。虽然是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,依然能看到宽阔天空中流云的影子。

  那年她20岁。她知道时间就是这样象水一样,从手指缝间穿过。

   母亲把她原来的房间打扫干净,每天变着花样煮菜煲汤,想让她吃得好一点。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饭,已经把胃吃坏。晚上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电视新闻。 这在以前是她无法忍受的,但那些个晚上,她很安静地给父母泡茶,递话梅,陪着他们聊天。半夜睡觉的时候,她听到母亲偷偷进来,帮她盖被子。在上海,她和他 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,她是外人。寄人篱下,这是她从小被放逐的性格所无法忍受的。然后她搬出来,独自一人,无所依靠,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。她的 生活始终残缺。但是,这个城市她已经无法停留。

  有时候也出去走走。看看以前的学校,街道,小巷……这个城市的确俗气而狭小。很多人有一张被富足狭隘生活麻木的脸。如果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,心里要非常平淡才可以。

  那条有法国梧桐的路,曾经有一个人等她。他的笑容她还记得。然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,他结婚了。任何人都一直在伤害着或被伤害着。谁又可以抱怨谁。

  她去看了旧日最好的女伴乔。乔刚刚生下一个孩子,身形依然臃肿,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。小小的婴儿,有粉红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。乔的房子很小,生活境遇也始终未曾好转,但是有疼爱她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。乔撂起上衣给孩子喂奶,脸上是坦荡的母性而无任何骄矜。

  是的,一个女子的生命已经全然改变。她的心已经不再只属于她自己。

  她抱了那孩子。亲吻她。她笑。这一刻她感觉到快乐和罪恶。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,始终认为自己是罪孽的。但是又能如何呢。她的生活和乔不同。她是始终要往前走的,她是始终只能依靠自己的……

  她在告辞出门,走在夜色中的时候,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。

  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。她已经累了。但当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停不下来。

  她说,你过来看看我。他不愿意来。他的声音很浑浊,显然是在酒吧喝酒。他说,我不想面对你父母。

  她沉默。然后他说,你来杭州吗。杭州有一个夜晚会放烟花。

  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没有声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。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,让它没有任何变化,她问他,你爱我吗。他在闹哄哄的酒吧里,用醉意朦胧的强调,粗着嗓门对她说,你就喜欢说些废话。我身边很多朋友呐。他又是和一大帮身份不明的所谓客户或朋友在一起。他喜欢集体生活。

  只要一安静下来,他就会浑身松散,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。一场接一场,永无止境……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。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。

  一切已经注定。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10年以后才能安静。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。老得即将破碎……

 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。

  在EMAIL里,她对我说: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,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。

  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。而我,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。

  12

  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

 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。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。有狗在田埂上漫步。阴沉的天空,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。她看着这一切,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。

  他来车站接她。10月的天气已经萧瑟,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,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。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。他带她到酒店,他洗澡,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。他说,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,我有虐待你吗。他不看她,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。

  她也想抽烟,被他一把打掉。不许抽烟。他干脆地说。我不喜欢女人抽烟。

  7点40分,外面下起雨。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,只能步行进去。大街上挤满了人,雨下得很大,地面潮湿肮脏。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,天空被照亮。他们走了一段路,挤进人群里,抬起头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,在空中绚丽地绽放,然后熄灭。一切非常短暂。

  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,它在重复和继续。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。每个人都知道。只是在那一刻里,根本无法动弹。站在大雨中,呼吸缓慢地看着它。结束就这样逼近。

 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。她冷得浑身颤抖。他把她带到树下,让她站在那里,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。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,很多人拥挤着买伞。他撑着伞又跑回来。

  他站在她的身后,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,一只手撑着伞。

  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。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。

  他们看烟花。

 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。隆隆的声音平息,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。天空黑暗沉寂,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。而回家的人群,神情淡然,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。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。街上的公车,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。

  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,女孩的衣服很短,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。她放肆地笑,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。曾经。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。

 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。沿着延安路走。路过一家音像店,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。《寓言》。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。黑色鱼网纹袜子,浓密卷发,纤细的身体。

  她进去看。是正版的。要60多块钱。他来催她走,她突然说,你给我买一张吧,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。他拿出钱来付了,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,我操,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的啊?她笑。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,笑容很甜美。又有人跑到大雨中,用衣服蒙住头接吻。她看着他们笑。

 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。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,总经理对她说,如果她过去,将把她升职。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。她没有对他说这些。

  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。更加忙碌,日夜颠倒,某个时刻众人簇拥,繁华似锦衣,一层层褪却后只余荒凉。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,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……她是可以绝望的。

  回到酒店。她发现自己在出血。但黑暗中他看不到。她不告诉他。他们开始做爱。

  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,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。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,世界褪去坚硬和冷漠,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。这一刻他需要她。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。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。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。他的身体,他的意识,他的灵魂。

  都在这里。不需要语言。没有眼泪。他可以把她蹂躏到死……

   粘稠新鲜的血,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。缓缓的,温暖的,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。她觉得疼痛。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,一片又一片的花瓣,就这 样掉落下来……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。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。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,夜色中的航船,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。他的诺言。他站在车站的出口,穿一 件黑色的T

  恤,手指夹着烟,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。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,浑身泡在血泊里面。深夜她哭泣的时候,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……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。她轻声问他,我们还会有孩子吗……

  她紧紧地,紧紧地,拥抱住他。

  烟花。那一夜的烟花。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,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。

  他温暖的皮肤,他熟悉的味道。烟花照亮她的眼睛。一切无可挽回……

  13

  消失的,记住了

 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,在酒店里自杀。

  他并不在现场。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,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。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,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。她从30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,当场身亡。房间里的CD机,在重复放的是王菲新专辑里的歌。第五首《彼岸花》。

  看见的,熄灭了
  消失的,记住了
  我站在海角天涯
  听见土壤萌芽
  等待昙花再开
  ……
  我对自己说
  我不害怕
  我很爱他
  ……

 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。洗旧的白棉布裙。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,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。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。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。

  她的鞋子,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,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。

  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,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,犹豫了很久。

  手机打开着,放在窗台上,她想打个电话给谁,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。曙光渐渐出现,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,寂寥的空气有清凉的露水。新的一天即将开始,她无从回避……

  世界繁华依旧,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。

 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。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,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。

 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。

  14

  我终于原谅了她

 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。

  洗澡的时候,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。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,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。

  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,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,于是我开始写小说《彼岸花》。也许写完以后。明年。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。

  我还是一个人住。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,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……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。

  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,为我的旅行做准备。

  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。

  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,每周约会我一次。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,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。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。来 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,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。我没有回答。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。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。

  一个人要得到什么,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。这是真理。

  我习惯深夜12点左右给他打电话。我对他说,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。

  小仙女。他说,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。

 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。

  也许有。

 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。这里已经有了。

 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。然后醒来,然后又说话。我知道25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,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。因为,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。

   秋天。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,飘落枯黄的落叶,沙沙有声,令人愉悦。我开始减少酒精,尼古丁,镇静剂的用量,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 醒。我一直闷头写字。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。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,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,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。

 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,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,伸展我洁白的脚趾,让它们晒太阳。然后点燃一根烟,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,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。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,不需要爱情,亦从不流泪。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。

  很长一段时间,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。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,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。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,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。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。

 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,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,哭得数次晕倒在地。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,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,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,但看到老人的伤痛,我感觉到的,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。她需要感情,因为一直未曾得到,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……

  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,仍留在她的房间里。零散的照片,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。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,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,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。和那个男 人在一起,在他的怀里,笑得象个孩子,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……还有日记,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。快乐的,悲哀的,烦恼的。她用流水帐的平淡口吻 叙述,简洁的,一句轻轻带过。

  她是透彻的。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,会想用某些幻觉来麻醉自己。

  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,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。

  在她死去的第7天,我半夜写完小说,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。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,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。似乎是轻轻地笑声。我没有开灯,摸黑穿过客厅,推开她的房间。洁白的月亮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。

  我看到绢生,穿着她的白裙子,光着脚,坐在床边抽烟。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,黑眼睛漆黑明亮。她对我笑。我说,你为什么不回来,绢生。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。如果他不爱你,他根本就不在乎。

  绢生笑,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。她的烟还是红双喜。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。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。她终于对一切释怀。我突然哭了。我说,绢生。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。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。

 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。

  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,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。江风寒冷刺骨,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。我看了一半,开始害怕,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 那个男人。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,从背后拥抱住她,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……人头攒动,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。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。每个人有自己的 宿命,一切又与他人何干。太多人太多事,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。

  在人群里,一对对年轻的情侣,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,旁若无人地接吻。爱情如此美丽,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。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,闭起眼睛,抱住对方,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。

 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,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。无法触摸,亦不可永恒……

  就在这一个瞬间,我体会到了绢生。她在寒冷的大雨中,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,尘烟落尽。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的世界尽头。她在30层的玻璃窗前,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。她的放弃。

  我终于原谅了她。

2006年7月25日

电梯事件

  题记:报上登出一则社会新闻,上海某区一幢写字楼的电梯在深夜发生事故。一名女职员被困在降到17层的电梯。因值班人员的离岗和电梯的故障,女职员在次日清晨被发现窒息而死。

  公司在刚完工的一幢新建大厦上。38层。上班的第一天,同事对我说,那里的四部电梯,左边最里面的电梯,曾经关住过人。我说,如果关住了,该怎么办。他们说,没有任何办法。除了喊救命,或者大声唱歌。

  我探过头去看,它刚好打开。里面吹出一股空荡荡的冷风。走进去的时候,感觉像一个空洞的地穴。电梯开始缓慢地上升,突然轻微地晃动起来。大家发出夸张的惊叫,我知道他们已经习以为常。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。

  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,不能再乘这部电梯。

  上班的路上,每天都会遇到一个瘸腿的女人。拎着一只包,和我相向而过。

  空阔寂静的马路两边,是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。天空一直是阴冷的。每个人都行色匆匆。那个女人的脸,似乎在逐渐的苍老中。有时候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我看到她的眼神。那里有一些熄灭的灰烬。

  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,是否我也是如此。在彼此路过的平淡阴郁的每一天。

  每天我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,然后挤车上班。这是上海生活异常普通的开端。奔波的人失去了性别和身份,象蠕动在狭窄缝隙里的昆虫。盲目而慌乱。有脚步停在头顶,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下来。

  年轻的女孩啃着干涩的面包当早餐,一边把耳机拉出来塞住耳朵。有人在看报纸上的股票形势分析。瞌睡。吵架。大声的上海话。OFFICE男人剃得很干净的下巴。空气很浑浊,闻不到剃须水的清香。司机扭开电台,车厢里响起了沉闷的音乐。

  是崔健很旧的摇滚。

  我的一天,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中开始。

  很多时候,因为车厢的闷热和路途的漫长,会感觉昏昏欲睡。饥饿和睡眠不足,使我在陌生人身体的夹攻中无法动弹。也不想动弹。只是看着车子一站站地停靠过去。

  车下奔跑着咒骂着的人。城市上空弥漫着灰尘的雾气。攥着拉环的紧张而生硬的手指。

  晚上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定好闹钟的时间。

  那个塑料壳的小闹钟,在黑暗的房间里会发出清脆的声音。我把它埋在枕头里面,放在衣服推里,或者扔在床底下。等着它象一枚定时炸弹,随时爆响。有时候,半夜才想起来闹钟没有定时,我会跳下床四处寻找。

  平说,你开着灯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。

  我说,找闹钟。

  你半夜三更走来走去,烦不烦。

  找不到闹钟,我明天会起不了床。

  有病。平低声地停止了不满。

  然后突然之间,灯灭了。房间里一片漆黑。

  黑暗中我赤裸着身体在冰凉的空气里摸索。跪在地上,把手伸到床底下。然后我摸到了塑料壳的炸弹。我把它贴在耳朵上。

  那是清脆的吞噬着时间的声音。

  我和平在一起的时间未到三个月。他把我带出去吃饭的时候,他的朋友对我态度温和。在那些安静的眼光里面,我能读出一些复杂的含义。谁都知道,平曾经有过许多美丽的女友。他的生活始终混乱不堪。

  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已经变得贫穷。每天抽大量的烟。躺在床上沉溺于睡眠。也许一个男人,受过非常钝重的打击,才会变得如此颓废。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抽水马桶上,卫生间的门常常是关着的。

  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。一个住家男人的每一天,和一个挤公车上班的女人的每一天,暧昧地重叠在一起。睡觉。吃饭。相对无言。并且互不了解。

  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。比如一次,我们去酒店参加生日宴会。过生日的是个漂亮的女孩。很多人提示,平,你该给你女朋友夹点菜。平的筷子迟疑地伸过来,放在我碗里的是一块瘦瘦的鸡肉。好像是脖子的部位。我微笑着把它推到碗边。我独自吃了许多食物。

  我想我早就习惯了独自照顾自己。

   但是平依然不高兴。他突然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吵起架来。那个肥胖的男人想请平喝酒,平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话,然后摔掉了一个茶杯。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 妙。他想冲过去揍那个男人,但身边的人阻止了他。我用手拍他的脸,我感觉他像一只在流血的动物,欲奋力冲出束缚着他的牢笼。

  但是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。

  也许他很想让别人在他肚子上扎上一个摔破的啤酒瓶。只有痛苦和流血才能让他平息。我阻止着他。我不愿意看见他的伤口。

  后来我才知道,那个女孩曾经和他相爱。因为爱得太重,所以他被毁灭。

  在某种屈辱的心情下,平选择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,无力地做了一次反击。

  那个女人就是我。

  在和平同居之前,我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。在另外一个城市里。

  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,不停地吵架和做爱。灵魂和身体纠缠在一起磨损,渐渐变得单薄。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。又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他。心里隐藏着冰凉的火 焰,感觉得到它舔噬着心脏的疼痛,却没有温度。我想我是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。如果没有,就会一直期待在空白的地方。

  然后碰到平。第一次见到他,这个神情颓丧,笑容英俊的男人,他的状态已经很差。我知道他带给我的生活会贫穷和混乱。但我还是想跟着他走。

  任何事情都很简单,即使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。也只好像是办了一下换旅店的手续。而那张登记卡仅仅只是一张车票而已。

  我是个每天都需要挤公车上班的女人。

  工作很辛苦,包括在拥挤破旧的公车上的奋战。薪水很微薄,大半还要供给家里那个无所适从的男人。

  有一次,我们去人民广场地下店铺逛街。他喜欢上一条银光闪闪的皮带。也不是皮。

  是用劣质的金属做的,估计一沾水就会发锈。价钱是便宜的,但我不想买给他。这种无关紧要的装饰品,可以抵上我一个月的午餐费。每天中午我吃小饭馆里最便宜的咸菜面条。为了省下空调车票多出的一块钱,可以在寒风中等上半天。等更肮脏拥挤的普通车。

  平不说话,闷声地朝车站走。也许我当着别人的面伤到了他的尊严,或者提醒了他没落的尊严。我追上去,我说,你为什么不去工作。你明知道家里的经济靠我一人很困难。平转过脸冷冷地看我。

  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。

  我说,那我呢。我每天早出晚归挤公车,对着电脑不停地打字。

  我是否就注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。我打他的肩膀。

  平说,别碰我。我没有停止。

  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面,恼羞成怒的平猛力地一把我把推开。我

  趔趄着跌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。

  一个早晨,在公车上的我突然被一种浑浊的呕吐感所袭击,胸口冰凉。我把手撑在座位上,无法发出声音。而缠绕着我的肮脏的灰尘和空气,似乎要把我窒息。

  没有人让座给我。我无法呼吸。这一刻这个城市里,到处都是陌生的脸。撑到下车的时候,我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汗水粘湿。我想是不是有了平的孩子。

  如果有了孩子,我是否还能每天这样挤车,接受电脑的辐射。或者这个男人他是否会给予我关注。而且这个孩子又是否能够成为我的武器。我冷静地想着这些问题。

  我想让平感受到痛苦。比如他的怀孕的女人在拥挤的公车上因被碰撞而受伤。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。

  我走在空阔寒冷的马路上。每一天,我想象这条路如果有阳光倾泻,是否会更温暖一些。生活有时候就像阴冷的天气,除了期待我们无可奈何。

  今天我没有碰到那个瘸腿的女人。也许她病了。

  晚上我找不到闹钟。凌晨一点的时候,我在床上想起闹钟没有定时。为了避免和平发生冲突,我没有开灯。我裸露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。可是什么都没有。黑暗中,我听到平短促地哼了一声,幸灾乐祸的。

  我说,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闹钟。

  平说,没有,别和我说话。我要睡觉了。

  我说,如果没有定时,我会迟到的。

  平说,可是每天早上你都在闹钟响之前起床。神经质。

  黑暗的房间里似乎有遗漏的风声。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,因为寒冷。

  每天凌晨,当我强忍着睡眠不足的头痛,在黑暗中穿衣服准备上班的时候,这个男人常常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。他什么都不做。因为他还没有找到-喜欢做-的工作。

  可是我需要工作。因为需要生存。

  所以我需要闹钟。

  平说,你到底睡不睡觉。

  我说,我必须要找到闹钟。

  冷漠的僵持。我听到平沉重的呼吸。然后平从床上跳了起来,他光着脚冲到我的面前,那个耳光如此用力,以至我的耳膜似乎在灼热中爆裂。你这个疯子。我听到他的咆哮。你存心就是不想让我睡觉。我已经把那个闹钟扔了。

  我已经把它扔了。他说。

  这一天我迟到了。走下楼梯的时候,我头痛欲裂,心神不定。胸口的呕吐感依然在折磨着我。外面下着寒冷的雨,可是我没有时间再上楼拿伞。在拥挤的汽车上,我的脑子中只思考着一个问题。那就是该如何地报复平。我要让他痛苦,不仅仅是被打裂耳膜的痛苦。

  我不知道我的离去或者消失,对他来说是否会是个打击。还有尚未确定的生命。

  生活在无休止的挤车和睡眠不足的碾压下,变成薄薄的一张破纸。我不敢伸出手指去捅破它。因为知道它的不堪一击。可是我想,我还是爱那个男人。他孤立无援的挣扎,使我对他充满同情。有时候愤怒使我们盲目地寻找着缺口,可是一切都不得要领。

  那个闹钟,同样的让我如此厌倦。可是我无法摆脱。我仍然要买一个。是新的。

   下班以后,我去商店买闹钟。我没有回家做饭,也不舍得在外面吃饭。买的还是同样塑料壳的小闹钟。天在下雨。想象了很久的温暖阳光,依然没有出现,等来的 却是一场寒雨。在走出商店之前,我给自己买了一管唇膏。我不清楚这管酒红色的唇膏,对一个和别人同居着,也许已经怀孕的女人来说,有什么意义。不会再有爱 情了。我想。对着湿漉漉的商店橱窗,我看到一个衣着陈旧,脸色灰暗的女人。一张被揉皱的破纸。

  我希望那个男人是爱我的。虽然我只是被他选择的结果。他清楚他和我同样的没有出路。

  他的抵抗是无力的。

  在公用电话亭我打了电话到家里,没有人。

   不想回家。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里,冰冷的空气。带着我的闹钟和口红,我又回到公司的大楼。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的地方,可以找的人。我想我同样 也是无力的。对无法得到的晴天,无法改变的生活。在寂静的电梯里,我再次感受到的呕吐的难忍,使我的眼睛都是泪水。该如何继续。我不知道。

 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已经关掉。我在灰尘弥漫的狭小办公间里坐了一会,只听到外面的雨哗哗地响。似乎是过了很久,我又拨了到家里的电话。是平睡眠中的声音。

  我说,你回来了?

  他说,是啊,你又把我弄醒了。

  你干什么去了。

  去喝酒了。

  我不回家你从不会担心的,对吧。

  他沉默了一下。然后他说,你别这样了好不好。早点回家来。你总是把我搞得这么累。

  平的语气突然显得温柔。已经很久,习惯了他的沉闷和粗暴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疲倦的缘故。我只知道一切不会持续太久。

  也许我下个月可以去上班。平停顿了一下。这样可以重新租房子,你上班不会太辛苦。

  电话挂下了。

  我走过黑暗的过道,去电梯间。晚上四部电梯停了两部,我按了往下的标记。

  整幢大楼空荡荡的。也许除了我已经空无一人。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恐惧感。

  很奇怪,从童年开始,我就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在独自生活。有时候身边有很多人,觉得他们都像空气般透明。没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似乎被封闭的孤独。城市和爱情,好像都是空的。

  我只是走着自己的路。像那个瘸腿女人。一直走到苍老。即使没有出路,那又如何。

  隐约的,似乎听到了电梯上来时轰轰作响的声音。我揉了揉疼痛的额头,走进去,按了关上的指示键。然后按了一楼。

  脸上的肿痛有些缓和。任何伤口都会有所缓和。靠在电梯壁上,我听到自己在寂静中的呼吸。楼层的显示灯在不断地变化。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。这个电梯似乎是左边最里面的一部。以前我一直刻意地回避这部电梯,有时宁愿多等几分钟。但在这个寒冷的雨夜,我忘记了。

  几乎是在瞬间,我听到了轰隆的巨响。然后一切停顿。

2006年7月24日

观望幻觉

 安是公司里新来的同事。
  办公室已经习惯了上海女孩柔软糯甜的泸腔,第一次听到安突兀的普通话,大家都有些发愣。她说,我想喝水。没有人说话,我轻轻咳嗽了一下。走上去对她说,左边拐弯就是饮水机,简单杯子那边有。她低声说谢谢,然后转过身去,她的脸上并无笑容。
  我想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,没有出处和来历,从不透露自己。夏天穿粗布裤子,宽大的厚棉圆领汗衫,光脚穿一双系带凉鞋,只在手腕上戴一只细细的银镯子。头发很浓郁,漆黑发亮,编成粗大的麻花辫,总是略显凌乱。非常地瘦,并且冷漠。
  她不和别人说话。开会的时候坐在最角落,拍照片的时候独自索然地站在众人背后,同事之间的聚会从不参加,当我们相约去酒吧喝酒的时候,她或者依然在电脑前边做功夫,或者背了包在前面等电梯。“Hi安,一起去喝一杯。”我叫她。她摇头,安静地看着我们,然后挥手说再见。
  她总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。MIKE在酒吧里喝了几杯终是忍不住:“做的采访也比我们的路子邪,不清楚老头为什么如此钟爱,真是恁的猖狂。”
   老头是指我们的老板,他把这个异乡女孩不知从何处带来,但从未让她融入我们的气氛。小团体也有小团体的规则,这个不肯屈服的女孩,带给人太多疑惑。我从 未见过有任何同事对她表示过好感。MIKE的结论是:“安肯定呆不长。她会被赶跑,”他说,我默然微笑,盯着杯子里的酒。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,只把此 当作一个歇脚处,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。
 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,矛盾终于激发。安想做一个系列的专题报道,是关于寄居在地下通道和车站的流浪儿。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,大家一条一条地摆出论据,群起而攻之,不甚快意。
  安在角落里不发一言,她有自己的理由,但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释。不管如何,我听到她清淅的声音,我肯定要做这个选题,我不放弃。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凌厉而孤单的表情,拂袖而去。
 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,这样尖锐直接。MIKE忍不住低呼。连老板脸上都有些尴尬。这是安第一次裸露出自己的真性情。
  她无疑是有着赤裸的让人吃惊的真性情。
 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,我看到安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。她两眼盯着屏幕,激烈地按动着键盘,黑暗的地道里,孤胆英雄正穿越鬼门关。她独自趴在那里,脸色苍白,看过去很憔悴。我走过去,安静地看着她。
  “附近新开了一个酒吧,有很不错的马提尼和音乐。”我说。
  她抬起头来看我,“那又如何。”她说。
  “想和你一起去,”我说,“恭喜你的选题最终仍获通过。”
  我以为她会拒绝。但她站了起来。那天她穿着一条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裤,洗得褪色的棉汗衫,脸上没有任何脂粉。她真的和上海女孩不同,和任何其他女孩不同。这里是不属于她的地方,所以她痛苦。没有什么会比心里的孤独感更让人痛苦。
   我们来到新开的酒吧。很多人。我想为她点一杯上海惊喜,她说她只要威士忌加冰,很多冰块。然后她在寂静的黑暗里面,不停地咬着冰块,发出动物一样的声 音。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,看到她在笑。阴暗的光线中,她的眼睛看过去很蓝。婴儿一样纯蓝的眼眸,天空的颜色。我说,“为什么在笑。”她摇头,她说,“我 不知道。快乐也许不需要理由。”
  “不理睬别人也不需要理由吗?”我说。
  “有。”她说。“我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。for ever。”
  “但是你孤独。”我说。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。但我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。我知道这个女孩,要么沉默,要么就是真性情。果然,她说,“孤独是心里隐藏的血液,不管是该或不该,它就是在那里。不必知道它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。”
  “希望你没有把我当成其他的同事,”我说。“虽然我知道我面目可憎。”
  她笑。她看起来是真的快乐。但我知道,她心里必然伤痛。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来,已经敞开心扉。我不想再勉强她。
  我们在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,言语不多,只是闷头喝酒。喝到酣醉的时候,我看到她眼中闪烁泪光,她低声对我说,“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走多远,我不断地走,以为自己能够在路途上平静下来。”
  “你很爱他?”我说。
  “不。我想爱的不是他,我爱的是有他的那段时间。”
  “所以你选择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来遗忘,可是这样会很辛苦,不容易幸福。”
  “幸福是什么。”她带些许挑弄的眼神看住我,“没有谁能够告诉我幸福的正确含义,因为幸福只是幻觉。”
   在凌晨的冰凉细雨中,我们走出酒吧。出租车上她又开始一言不发,我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,沉默的空气已经不会使我感觉无措,她在市区中心租借了一套小小的 旧公寓,一个人住。公寓楼环境幽静,租金应该不便宜。我送她上楼梯,楼道里一片黑暗,她说灯泡坏了,已经好几天没有换。
  她拿出钥匙开门,门开 了。寂静的黑暗中,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枯萎栀子的花香,还有她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。16岁时我送同班的穿蓝裙的女生看完电影回家,也是这模糊而略带 惆怅的心情。时光翩跹,再难相遇真性情的女子,拥有一段纯澈的恋情。我知道水至清而无鱼,石头森林的城市里,大家疲于奔命,为生活所营役。这个脆弱的女 子,她像一条鱼,被抛在烈日暴晒的泥土上,已没有水分可以依靠。
  “安,你该休息了。”我说,“再过几个小时就该上班,这是一个放纵的夜晚。” 她说,“好的。”她斜靠在门框上,并未转身。我从不曾觉得她漂亮,她落拓流离的气质,已经和日常标准中的女性美无关。但这的确是一个妩媚的女子。她像温柔 的手指,冰冷的手指,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心脏,让我变得敏感而容易疼痛。
  黑暗中她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肩上。她的身体像花瓣一样在我怀里停留。抱住我。她低声地说,“抱我。”我伸出手,觉得自己的胸口痉挛。我相信她是醉了。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,发出沉闷的声音,似乎是哼着某段过往的旋律。然后她温暖的眼泪淹没了我。
   第二天上班我们都没有迟到。她的神情又回复以往的冷漠,几乎没有任何痕迹残余。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话。她好几次经过我的身边去饮水机倒水,微微驼 着背,看过去慵懒不可为。可是我记得她昨夜的笑容和眼泪,她似乎有一个面具随时摆在那里,能把自己安全地覆盖住,以期求不受伤害。她下午的时候跑出去做访 问。那时窗外烈日炎炎,同事大部分都在写字楼里孵冷气。只有她背了大包,穿着一条粗布裤子,戴着宽边凉帽,独自出行。
  我听到MIKE低声说,“这个女人。”他总是不喜欢她。她永远是被拒绝在外面的一个,也永远是拒绝加入的一个。我这一次再没有让他猖狂。我说,“对你不了解的事情无须猜疑。”说完以后,我就走了出去抽烟。
  我在办公室里等来一个不是期待中的电话。家里叫我晚上去相亲。一个在幼儿园里教钢琴的女孩,很不错。母亲自顾自先开始陶醉,我不想扫她的兴,便随口答应下来以求耳根清静。
  晚上我去了。但是我的心里惦记着安,我觉得自己不愉快,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。女孩总是有白瓷般的肌肤和精致的妆容,她们会漂亮干净得无懈可击。可是对牢她们喝咖啡,逛伊势丹,替她们拎着衣服袋子,在餐厅里吃饭就能够完成所谓的爱情吗?
  我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。她们亦不知道我的。只有那个黑暗中伏在我肩头哭泣的女孩,能有一颗透明的心给我。
  我礼貌地送她回家,问询她的电话号码,然后道别。路上先打手机给母亲,对她敷衍,我会再约她出去看看电影的,不过她有近视。先埋下一个伏笔再说。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。然后再拨电话给安。她在家里。
  “你好吗。”我说。
  “还好。”听过去她的声音很明亮,丝毫不含糊。
  “过来看你好吗。”我的胸口又产生那种痉挛的疼痛,突然我害怕也拒绝我,但是她答应了。  她说,“你喜欢吃西瓜吗,我先放到冰箱里去。”
 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。总是有意外的甜蜜给人,像多汁的石榴,要一颗一颗地剥下来放在唇舌间体会,闻不到芳香,却留下一手艳丽的痕迹。
   她穿着白色棉布家常裤子和缀着细小蕾丝的棉衫来给我开门。头开刚洗过,鬈曲清香地垂到腰际,光着脚,没有指甲油。房间不大,但很干净,东西摆得凌乱,电 脑、水杯、书籍、唱片、软盘、插着雏菊的大玻璃瓶、香水……走进去的时候需踮起脚尖小心分辩。她说,“我在写采访,顺便处理图片。”一边顺手把我买的百合 插在玻璃瓶里。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在房间的角落里,是爱尔兰的风笛。
 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,看她拿出榨汁机给我榨西瓜汁。红色的汗液流淌在她的指尖,她把手指放入唇间吸吮,神情自若,然后递给我。“今天不喝酒,”她说,“一喝人就感觉要虚脱好几天。”
  我说,“生活就这样维持吗。上海的物质消耗很大。”
  她说,“没什么大问题吧,有一份薪水,然后再给多家杂志撰稿,靠文字吃饭心安理得。我没有理想做救国救民的枪手,娱已娱人,足矣。”
  “其实你是非常不适合写字楼的人,性情赤纯,不够圆滑。”
  她笑,“圆滑又如何,营营役役,都是为了活下去。何不让自己舒坦一些,自尊受损,情何以堪。在家相夫教子,不与蛇鼠争食,这种美梦谁都想做。所以终于放弃不再幻想。”
  我嗫嚅着不说话,其实她言辞尖锐,心里清醒。只是一个脆弱的人,懒散落拓,不喜欢计较。我说,“安,你当然知道,我一直很关注你,希望你快乐。”
  她笑。她的眼睛真蓝,淡淡的婴儿蓝,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。我想,并无人能伫足耐心欣赏她的风情。她在孤单中日渐凌厉。
   “林,你很清楚,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。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,一无所有,只余双手和脑子赚钱养活自己,随时得离开这个城市,你的父母会接受我吗?我没有空 做饭,每个星期都需去超市狂购,且对衣饰品位不低,一直过惯自由日子,所以自我中心,放任到底,你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妻子。你的最佳选择是,一个漂亮的有 稳定职业的上海女孩,无须太聪明,在百货公司买一件ESPRIT吊带裙子就会笑颜如花,你会因她而感觉生活平安,这样才好。”
  “可是安,你不了解我……”
  “我了解你的。”她打断我。“你只是从来没有去看过像我这样的女孩。在上海你很少碰到我们这样的异类,在缝隙里爬行,背井离乡,野性叛逆,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晕眩。你是闻得到芳香的人,你懂得欣赏,但是你无力承担。”
  那个夜晚过后,安提出了辞职。她终于是离开,就如MIKE所预言。再无人提起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孩,整个办公室又恢复了旧日气氛,再无唐突。
  只有我独自萧瑟。我怀念那个在大会上拂袖而去的女孩,再无人给我清醒而疼痛的空气。日复一日的平淡,也许终于会像一床厚重柔软的被子把我覆盖,我亦再无力气探出头去呼吸。因为她曾经对我说过,我会在28岁生日的时候结婚,我会幸福。
  谁都不知道幸福的概念是什么,也许它只是幻觉,而我们惟一的区别是,我是看着幻觉破碎的人,而你会沉浸其中,她这样对我说。
  我的幻觉只在黑暗通道的枯萎花香里。只要她的眼泪把我的心脏淹没,那个寂静的瞬间。

2006年7月23日

七月和安生

 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,是十三岁的时候。

  新生报到会上,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。是炎热的秋日午后,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。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,我们去操场转转吧。女孩的微笑很快乐。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。

  很久以后,七月对家明说,她和安生之间,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。只是她心甘情愿。

 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,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。

  我的名字叫七月。当安生问她的时候,七月对她说,那是她出生的月份。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。对母亲来说,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。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。

 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。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。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。或者他们的离别。

  而安生,她说,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。她摊开七月的手心,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,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。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。秋日午后的阳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。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。

 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,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。她的母亲因为爱一个男人,为他生下孩子,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。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,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。

  因为安生,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。

  十三岁到十六岁。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。

  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。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。一起做作业。跑到商店去看内衣。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,留宿。

 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。

 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,感觉到安生很寂寞。

  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。她的母亲常年在国外。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。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宫殿,有满满衣橱的漂亮衣服。可是因为没有人,显得很寒冷。

  七月坐了一会就感到身上发抖。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。她说,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。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。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,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。

  安生说,这里的水是温暖的。可是有些鱼,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,迁徙到辽阔的远方。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家。

  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阴郁的神情。

  在学校里,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。言辞尖锐,桀骜不驯,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。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。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。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抽出小说和话梅,扔给窗外的安生。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。

 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操场上找到的大树。很老的樟树,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。

  安生踢掉鞋子,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。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丛里。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,眺望操场里空荡荡的草地和远方。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。她说,有绿色的小河,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,还有石头桥。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轨,不知道通向哪里。

  然后她伸手给她,高声地叫着,七月,来啊。七月仰着头,绞扭着自己的手指,又兴奋又恐惧。可是她始终没有跟安生学会爬树。

   终于有一天,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。她们走了很久很久。一直到暮色迷离,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。半路突然下起大雨。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 里。七月说,我们还是回家吧。安生说,我肯定再走一会就到了。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。于是大雨中,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 跑。裙子和鞋子都湿透了。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。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。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。

  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。她说,七月,总有一天,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,去更远的地方。

  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。她说,那我呢。安生说,你和我一起走。

 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。

  初中毕业,16岁。七月考入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。

  安生上了职业高中,学习广告设计。

  七月成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。成绩好,脾气也一贯的温良,而且非常美丽。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。虽然作文常常在比赛中获奖,但是她知道真正写得好的人是安生。她们曾借来大套大套的外国小说阅读,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。只是安生向来不屑参加这些活动。

  而且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评论为不健康的颓废。

  没有安生陪伴的活动,七月显得有些落寞。文学社的第一次会议,七月到得很早。开会的教室里都是阳光和桂花香,有个男孩在黑板上写字。七月推开门说,请问。然后男孩转过脸来,他说,七月,进来开会。他的笑容很温和。

  苏家明是七月16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,最英俊的男人。

  七月开完会忍不住对安生说,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。安生说,我不会喜欢男人。杜拉斯说,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,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。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烟来抽。安生已开始去打工。她对学习早就丧失了乐趣。

   她去麦当劳做计时工,去酒吧做服务生找老外聊天,去美院学习油画。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摆脱掉寂寞的生活。只想不断地经历生命中新鲜的事物和体验。为了和一 帮美院学生一起去山区写生,她逃了学校1个月的课。学校因此要把安生开除。安生的母亲第一次出现。摆平安生惹下的祸。还专门和七月见了面。

  她穿缝着精致宽边的缎子旗袍,戴着小颗钻石耳针,说话的声音很娇柔。她说,七月,你们两个要好好在一起。我马上要回英国。你要管住她。七月说,安生会很希望你陪着她,为什么你不留下来。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。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小孩想得那么自由。

  七月不明白。她只觉得安生寂寞。安生每次到她家里来都不肯走。一起吃饭,一起睡觉。她喜欢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人的声音。七月家里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个人。安生对每个人都会撒娇。

 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亲。觉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间。空旷而华丽。而

  寒冷深入骨髓。

   那天夜晚,七月在家里,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饭,感到特别温情。她想,她拥有的东西实在比安生多。她不知道可以分给安生一些什么。晚上下起雨来,七月修改校 刊上的文章,又模糊地想起阳光和桂花香中那张微笑的脸。家明很喜欢她,周末约了她去看电影。也许安生能爱上一个人也会好一些。

  深夜的时候,七月听到敲门声。她打开门,看到浑身淋得湿透的安生,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。

  她走了。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。搭的是晚上的飞机。

  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奶,又给她放热水,拿干净衣服。安生躺下后,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。

  七月关掉灯,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,突然安生就紧紧到抱住了她。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,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。温暖粘湿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。七月反抱住她。好了。安生乖。一切都会好的。我们会长大的。长大了就没事了。

  七月说着说着,在黑暗中也哭了。

  七月和家明去看电影。看完走出剧院以后,想起来安生曾对她说,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。家明,我们去看看安生。七月曾对他提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。

  家明说,好。他在夜风中轻轻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。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。

   所以即使在重点中学里,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。因为都是成绩品性优良的学生。远远看到BLUE旧旧的雕花木门。一推开,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 扑头兜过来。狭小的舞池挤满跳舞的人群。还有人打牌或聊天。七月牵着家明的手挤到圆形的吧台边,问一个在调酒的长头发男人,请问安生在吗。男人抬起脸冷冷 地看了七月一眼,然后高声地叫,VIVIAN,有人找。

  然后一个女孩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。

  阴暗的光线下,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。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,发稍缀着彩色的玻璃珠。银白的眼影,紫色的睫毛膏,还有酒红的唇膏。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,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。安生先看到家明,愣了一下。然后对七月笑着说,我们来喝酒吧。

  加冰块的喜力,家明喝掉了一瓶。然后他问安生,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。

  安生说,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。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。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满天星斗。那一刻,我问自己,活着是为了什么。

  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,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。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。画布上有深深的蓝,和掉着眼泪的星斗。有人问我100百块钱卖不卖。我说卖。

  为什么不卖。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,就是有了价值。

 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。她说,家明,你的眼睛很明亮。家明笑了。

 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,家明说,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。

  但是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。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。

  七月生日的时候,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。七月说,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。家明说,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。

  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,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。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。阳光很明亮。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,光脚穿一双 球鞋,又回复她一贯的清醇样子。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I恤。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脱下来,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,来张合影。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拍 了照片,然后走进寺庙里面。

  这里有些阴森森的。七月说。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,有一种神秘的气息。

  她说她累了,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。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,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。

 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阶,走进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。安生坐在蒲团上,看着佛说,他们知道一切吗。家明说,也许。他仰起头,感觉到在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阳光。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,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。

 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。她闻着风中的花香,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。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,都在她的身边。很多年以后,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。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。

  家明,庙里在卖玉石镯子。七月说,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,很漂亮的。安生说,好啊,让家明送一个。只剩下两个了。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,另一个是洁白中含着丝缕的褐黄。家明说,七月你喜欢哪一个。七月说,给安生也要买的。安生喜欢哪一个。

  安生看看,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白色的,说,我要这个。

  她把白镯子戴到手腕上,高兴地放在阳光下照。真的很好看啊,七月。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。我还想起来,古人说环佩叮当,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,会发出好听的声音。走了一半山路,安生又突发奇想。

  来,七月,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,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。

  安生兴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。

 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。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,白镯子就碎成两半,掉了下来。

  山路上洒满白色的碎玉末子。

  安生愣在了那里。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。家明脸色苍白。

  七月,我要走了。

  安生对七月说,我要去海南打工,然后去北京学习油画。

  秋天的时候,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。她说,我和阿PAN同去。

  阿PAN想关掉BLUE.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?七月问。是。他会调酒,会吹萨克斯风,会飙车,会画画。我很喜欢他。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。

  一个男人,你要很爱很爱他,你才能忍受他。

  那你能忍受他吗。

  我不知道。安生拿出一支烟。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。有时候画一张油画,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。可是安生,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。七月抱住她。

  管她屁事。

  安生粗鲁地咒骂了一句。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。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烟。我恨她。我最恨的人,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。

 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。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。她说,安生,那我呢。你会考上大学,会有好工作。当然还有家明。她笑着说,告诉我,你会嫁给他吗。七月?

  恩。如果他不想改变。七月有些害羞。毕竟时间还有很长。

  不长。不会太长。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。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。

  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。

  安生走的那天,乘的是晚上的火车。她想省钱,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。阿PAN已经先到海南。安生独自走。

  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。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,裹了一件羽绒外套。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,只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检查行李,检票,上车把东西放妥。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。那张照片拍得很好。阳光灿烂,三张年轻的笑脸。充满爱情。

  家明真英俊。安生对七月微笑。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。

  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。这是什么。她拉出来看。是块小玉牌坠子。玉牌很旧了。一角还有点残缺。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。安生说,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。给自己避避邪气。她很快地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。

  七月,你要好好的,知道吗。我会写信来。

  汽笛鸣响了,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。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。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,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。一起上学,吃饭,睡觉的安生,她不会再看到了。

  安生。安生。七月跟着火车跑。安生你不要走。

  空荡荡的站台上,七月哭着蹲下身来。

  该回家了,七月。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。

  是的,家明。该回家了。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。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。然后把她的脸埋入怀里。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。

  家明,不管如何,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,好不好。七月低声地问他。

  家明沉默了一下,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
  除了安生。

  安生是没有家,也没有诺言的人。七月想。

  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。

  高中毕业,七月19岁,考入大学学习经济。家明远上北京攻读计算机。

 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。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。周末可以回家,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。生活没有太大变化。依然平和而安宁。

  在新的校园里,七月试着结交新的朋友。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。因为很多女喜欢她。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。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。在图书馆互留位置。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。也会看场电影。

  只是很平淡。像一条经过的河流。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。或者带走了什么。

  它只是经过。

  而安生。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。疼痛的。汹涌的。

  那张三人的合影,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边。阳光真的很明亮。是3年之前的阳光了。风里有花香。身边有最爱的人。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。

 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。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。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。但七月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。她寄来信地址一换再换,家明。从海南到广州,又从广州到厦门。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,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。

 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。家明说。

 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。她这样不安定,日子肯定很窘迫。

 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。好了,七月。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。任何人都不是。她有她想过的生活。

   七月还是很担心。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。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,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。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 走安生。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。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树。七月想,如果安生在这里,她还会踢掉鞋子,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。

  安生坐在大樟树最高处的树杈上。空旷操场上回旋的大风,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样绽开。安生伸出手,大声地叫着,七月,来啊。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。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。

  七月,我在广州学习画画。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,路很破,摔了一跤……这里的RAVEPARTY很疯狂,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,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……有一种花树,花瓣很细碎,在风中会四处飞舞。好像黄金急雨……

  和阿PAN分手了,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……给别人画广告,在高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,阳光把我差点晒晕……想去上海读书,我感觉我喜欢那个城市……

  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。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……

 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:问候家明。

 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。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。七月的生日,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干玫瑰花苞过来。又一次,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。然后又一次,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。画面上是她自己的裸体。长发,变形成一条鱼。

  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:海水好冷。

  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。

  又过了两年。大三的时候,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。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,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。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,这些人都很矫情。表面上洒脱自由,其实内心软弱无力。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。

  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。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。

 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。她站了起来。你不了解他们。你不了解。他们只是感觉寂寞。

  寂寞。你知道吗。因为愤怒,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。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。你有的东西她没有。可是你又无法给她。就像这个世界,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。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。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。

  那天晚上,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。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。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。还有她的笑脸。可是七月想,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。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。22岁的七月,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。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。人也长高了许多。

 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。

  就在这时,电话响起来。七月想可能是家明。接起来听,那里是沉默的。七月说,喂,请说话好吗。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。七月,是我。你是谁啊。七月疑惑。

  我是安生。女孩大声地笑起来。

 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。

  七月,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。我很想你。

 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。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。远远地,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。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,一直垂到腰。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,球鞋。

  七月跑过去。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。扁平的骨感的脸,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,高高的额头。

  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,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。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。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的。没有任何化妆的。只有眉毛修得细而高挑。

 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。七月笑着抱住她。我真喜欢。

 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,让人想咬一口。安生笑。她的眼睛漆黑明亮。牙齿还是雪白的。

 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。

 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。只有笑容还在。

 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。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,分摊房租。上海的租金很贵。安生说。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。棉布的床单,桌布和窗帘。

  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,插着洁白的马蹄莲。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。安生说,每次换地方,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。但我必须带着它。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。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。我们都很快乐对吗。

  家明现在好吗。安生问。

  他很好。马上就要毕业了。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。

  他在那里实习,搞开发。

 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。安生笑。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。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,站在阳光下。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。

  安生说,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。十六岁以前是这样。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。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,他出现在酒吧里,好象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。

  恩,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。

  嫁给他吧,七月。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。

 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。我又不想过去。你知道的,安生,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。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。虽然小了点,但富裕美丽,适合平淡生活。

  你喜欢平淡生活?

  是。安生。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,所以我放不掉。

  安生笑了笑。她一直在抽烟。她开始咳嗽。她摸摸七月的脸,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。

 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。白天去推销公寓,只能化很浓的妆。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。你看,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。它很公平。

  今天是周末,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。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,安生,你不穿白衣服了。七月说。

  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。安生笑。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。

 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。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。她要了威士忌苏打。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。HI,VIVIAN.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,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,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。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。

  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真的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。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。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。

 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。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。

  一个穿蓝衬衣,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,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。安生应了他几句,然后回来了。准备在上海待多久,安生。七月问她。

 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。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。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。然后去兴安岭,漠河看看。

 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。

  不。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已经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。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。

  为什么。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。

 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。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。

 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。

  你呢,七月,你还写作吗。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,你总是能获奖。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。安生笑。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。

   还喜欢海明威吗。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。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。我一直想知道,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,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。然后我也开始写作。 七月。我一直在稿纸上写。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。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。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。上帝不应该会剥夺。

 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。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。

 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,西南和华中。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。在山区教书,在街头画人像,在酒吧跳艳舞,在户外画广告。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。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。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。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。

  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。有时候又这样重。安生又笑。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。

 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,安生。

 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。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,正和老婆闹离婚。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,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,让他再倒。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。

 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。

  合适的男人?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。安生仰起头笑。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。这个涵义太广了。他的金钱,他的灵魂,他的感情,他的身体,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。

  其实你知道吗,七月。安生凑近七月的脸。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象家明,我也愿意。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。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。

  安生,你醉了。你不能再喝了。七月把酒吧推给酒保,示意他收回。

  不。我还要喝。我还要喝。安生扑倒在吧台上。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。

  七月,你以后当我死了吧,我不想再看到你了。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。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。我又要走了。我好累。我无法停止。安生大声地叫起来。

 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。外面的风很冷。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。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。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。在洗澡的时候,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。

 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,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。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,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。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,并肩睡在一起。可是安生再不会象以前那样,爱娇地搂着她,把头埋在她怀里,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。

  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。

  整整6年。七月想。

  许许多多的深夜里。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,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。

 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。

  23岁到24岁。七月毕业,分到银行工作。安生离开了上海,继续北上的漂泊。

  家明毕业,留在西安搞开发。

  家明,你回来好不好。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。我们应该结婚了。

  为什么你不能来北京呢。七月。

 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。家明。有你,有父母弟弟,有温暖的家,有稳定的工作,有安定的生活。我不想漂泊。七月一边说,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。

  好了好了。七月。别这样。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。

  你答应过我的,家明。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。你忘记了吗。

  没有忘记。家明沉默。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,然后我就回家来。

  谢谢,家明。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。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。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。相信我,家明。

  我相信你。七月。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。然后他说,七月,安生来看过我。

  她好吗。

  她不好。很瘦很苍白。她去敦煌。路过西安来看了我。匆匆就走了。

 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。

  我想不能,七月。好了,我挂了。家明挂掉了电话。

 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。薪水福利也都很好,家人都很放心。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。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。她说,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,七月。就是命不好。

 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。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。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,对她撒娇。七月也觉得,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。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。

  家明说,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。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。

  而七月,她想,她是幸福的。有时候她端着水杯,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,眺望着窗外的暮色。想着下班以后,会有家明的电话,母亲的萝卜炖排骨。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。

  有一次,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。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,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。里面没有穿胸衣,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。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,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。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。就像13岁

 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,飞快地爬到树上。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,她说,

  七月,来啊。

  但七月不会爬树。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。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。

 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。一部分是无能为力。一部分是恐惧。

  还有一部分,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。

  秋天又快来临。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,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。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。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。心里充满甜蜜。

 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。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,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。这么多年,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。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。

 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。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。然后在一个深夜,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。他说,我是家明。

  家明,你为什么还不回家。七月问她。

  七月,对不起。家明好像有点喝醉,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,再给我一段时间。一点点。一点点时间。

  家明,你在说什么。

 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,七月。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。然后电话断了。

 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。这个男人。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。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。而他。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,提出来再给他时间。

  她不能失去他。

 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,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。

  七月,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。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。

  妈妈,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。

  七月上了火车。

  火车整日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。

 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。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。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。

  可那也不远。上海是附近的城市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,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。

 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。她想,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。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。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,却都不是家园。

  在上海的时候,安生喝醉了。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,不要再挂念她。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,独自远走吗。

  七月把脸靠在玻璃窗上,轻轻地哭了。

  17岁的时候,是她在火车站送安生彻底离开了这个城市。她了解安生的孤独和贫乏。可是她能分给安生什么呢。她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。

  在晃动的黑暗的车厢里。不断在七月的眼前闪过的,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。

  安生在阳光下的笑脸。她说,我们去操场看看吧。散发着刺鼻清香的樟树。安生在风中绽开的如花的白裙。黑暗中安生动物般受伤的呜咽。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镯子。

  她在驶出站台的火车上探出身来挥手。安生写来的字体幼稚的信。

  七月,我一个人骑着破单车去郊外写生。路很坏,我摔了一跤……

  终于火车停靠在西安站台。七月脸色苍白地下了火车。她打了车去家明的宿舍。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。

  按着地址找到5楼,门是紧闭着的。七月敲门,没有人应。现在是清晨8点啊。家明又会去哪里呢。七月把行李包丢在一边。抱着自己疼痛的头,蹲了下去。

  然后似乎是听到了家明的脚步。七月抬起头。家明手里拎着一包中药走上楼来。身边有个穿黑衣服,长发披散的女孩。女孩靠在家明身上,脸贴着他的肩头。无限娇慵的样子。

  七月慢慢地站起来。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家明。这一刻,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麻木。

  七月。家明吃惊的声音。女孩也转过脸来。长发从她的脸上滑落。漆黑的眼睛。高高的额头。雪白的牙齿。不是安生又是谁呢。

  七月楞楞地跟着他们走进房间。她的行李包还拎在手上。她一时回不过神来。家明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。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,用清水养着马蹄莲。床上搭着一件睡衣。黑色蕾丝的睡衣,那是安生的。

  家明早上陪我去医院。我从敦煌回来,生病了。安生倒了一杯热水给七月,她拿出香烟来抽。

  七月把眼睛转向家明。家明的眼睛没有正视她。

  家明,你不回家了?

  七月,我不能回去。家明轻而坚定的声音。

  七月沉默着。恐惧和愤怒的感觉,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。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面前。

  她的眼泪流下来。安生,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。我一直在问自己,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和你分享。

  安生说,我爱家明。我想和他在一起。

 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,重重地打了安生一个耳光。

  安生。

  深夜的大街上,七月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发出回声。她走了太多的路。找了太多的地方。她在后悔和焦急中,觉得自己面临着随时的崩溃。

  她在路上蹲下来。家明把她抱起来。他说,七月,对不起。

  家明,你爱的到底是安生还是我。为什么你不告诉我。

 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。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。不发一言。

  安生是身无分文地跑出去的。她不会离开西安。她的性格也不会自杀。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里面。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。

  没有。都没有。

  七月,你先回去睡觉。我来找。家明说。

  不。我要找到她。七月忍着泪。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现在安生苍白的脸上。还有安生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。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。然后推开门跑了出去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生。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安生发过火。

  贫穷的安生没有七月拥有的东西。少年的时候似乎这样。长大后也一样。

  在商店的橱窗前面,他们看到了安生。她没有喝醉。她只是裹着外套蜷缩在台阶上。身边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头。

  好冷。看到他们,安生淡淡地笑了笑。她看过去平静而孤单。

  回去吧。安生。七月不敢拉她的手。只能低着头对她说话。

  好。回去。安生扔掉烟头。家明。她回头低唤家明。

  家明,抱我回家。我冷得冻僵了。

  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。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。

  安生第二天就昏迷发起高烧。因为酗酒和流浪,她的身体非常衰弱。家明把安生送进了医院。七月准备回家。

  在候车室里,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里。

  家明,你好好照顾安生。

  我知道。

  我很爱你。家明。七月泪光闪烁地看着这个男人。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。是的。你从来没有说过。家明的眼里也有泪。他伸出手,把七月拥抱在怀里。你们都是这样好的女孩。你们好像是同一个人。

  我回到家是11月24日。我等你一个月。家明。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。

  如果在一个月里面你回来了,我们就结婚。如果你不回来,我们就缘尽到此。

 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。

  家明看着七月。七月的神情非常严肃。她说,家明,你好好地想一想。彻底地考虑清楚。我,还有安生。留在北京,还是回到家里来。

  你的选择只有一个。

  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绿色玉石镯子拿下来递给家明。你先留着它。

  安生从小就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。我一直怀疑,其实她喜欢的是这个绿镯子。
  七月回到家,对母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。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。

 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。她的心里一直很痛。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水滴落下来。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。

  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。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,已经很巨大。

  可是七月想,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。

 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。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。

 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。她问自己,如果家明不回来,她是否可以重新认识一个男人,和他结婚。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。从16岁开始,她就习惯了家明的英俊和温和。他身上干净的气息。他温暖的手。他硬硬的头发。

  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这样爱得无能为力。

  圣诞节快要到了。

   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。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,merrychristmas.七月下班以后,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。 街上的人群里,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,也是13岁左右的年龄,亲昵地牵着手,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。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。

  一个女孩说,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。

  另一个说,我也很喜欢。

  一个说,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。

  另一个说,好的。

  七月想,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。那别的呢。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,会不会反目成仇。

 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。可是安生,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。

  12月24日的时候,家明没有回来。

 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参加圣诞晚会,吃饭,跳舞。七月同意了。

  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,化了浓妆。同事非常惊艳。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,突然变得妩媚热情。

  银行里的一个同事,刚升上科长。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,一直很喜欢七月。

 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,热闹地喝了点酒,七月也显得很高兴。他鼓足勇气,仗着酒胆,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。

 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。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。只是刚过30岁,已经有了啤酒肚。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。他说,七月,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,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。七月微笑着说,是什么片名呢。

  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。她想,她还是要过下去的。平淡稳定的生活。

  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,也许也一样会幸福。

  凌晨两点左右,同事送七月回家。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。

 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,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。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。南方的冬天,常常就是这样,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。

  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,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。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,轻轻地旋转着身体。她想,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。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。

 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。七月没有张开眼睛。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。

  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。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。

  我买不到飞机票。只能坐火车过来。还算来得及吗。七月。

  七月没有说话。只是紧紧地,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。

  二十五岁的春天,七月嫁给了家明。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。

  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。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。

  纷纷扬扬的,象滴淌不尽的眼泪。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,一脚踩进了水洼里。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。

 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,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。

  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,事业顺利。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。母亲心疼七月,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,一起回家来吃。

  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。一大家子的人,热闹地吃饭。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。

 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。只说她病愈后,去了北京。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,一起去了加拿大。

  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。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,那种冷漠的神情。

  可是她想,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。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。

 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。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。

  七月和家明之间,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。

  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。

  一天深夜,下着大雨。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。她坐起来翻身下床。家明也受惊醒来,在黑暗中问七月,干什么去,七月。

  有人在敲门。家明。

  没人啊。根本没有敲门。

  真的。我听到声音的。

  七月走出去,急切地打开门。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。外面下着大雨。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,呆呆地发愣。

  她没有告诉家明。

  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。浑身湿透的安生,抱着双臂靠在门口。

  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,她走了。在那个夜晚,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。

  七月突然有预感,安生要回来了。

  秋天的时候,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。

  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。她说,七月,这里的秋天很寒冷。

  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。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。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。

 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。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。

  家明看着七月。七月沉默。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。然后在一个夜晚,她回到家说,她给安生发了回信,叫安生回家来。

  七月说,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。

  家明说,七月,对不起。

  七月摇摇头。没有对错的。家明。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。

 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。

  家明说,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。

 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。家明加班。

  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。七月等了很久。

 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。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。然后她看到了安生。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,穿黑色的大衣。身体有些臃肿。一头长发已经剪掉。

  短头发乱乱的。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。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。

  她看到七月。脸色露出淡淡的微笑。HI,七月。

  安生。七月跑过去,抱住安生。她的眼泪掉下来。安生,回家来。回家来了。

  是。回家来了。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。她的脸是冰凉的。

 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。

 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。整整是8年。

 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。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,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。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。

 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。为了孩子,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。所以人非常苍白。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。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。安生空闲在家里,种了很多花草。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,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。

 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。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,谢谢。家明无言。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。

  然后有一天,安生告诉七月,她在写作。她一直坚持在写作。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。安生说,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。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。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。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。

  七月说,你写的是什么内容。

  安生说,流浪,爱,和宿命。

  一个月后,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。

 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。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。

 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。因为戴得太久,丝线都快烂了。

 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。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,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。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。背上,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。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。七月不问。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。

 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,就笑着说,看着很可怕是吗。我走之前就知道,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。我以前一直厌恶它。只想虐待它,摧残它。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。却只能做安生。

  七月有很多东西,但是她无法给我。安生什么都没有,始终也无法得到。

  一直到现在,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。像一条蛇。可以蜕壳。新的生命会出来。

 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。全新的。而旧的就可以腐烂。

  我非常感激,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。七月。他是我们爱的男人。

  我爱你。七月。

 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。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。安生说,这里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。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。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。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。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。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。

  只有铁轨还在。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。

  安生说,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。现在我终于知道了。原来它并没有尽头。

 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,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。她的胎位有问题。

  事态变得严重。医院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。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。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,交握着自己的手指,心里很紧张。她听到安生的惨叫。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。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,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,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。

  安生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。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,闪烁着潮湿的光泽。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,我感觉我快死了,七月。

  不会。安生。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。你这样爱他。

  是。我爱家明。我真的爱他。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。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,还是能够停留下来。我真的不知道。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,七月。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。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。你不应该跟着我走。

  第一次,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。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。疲倦而阴暗的,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。

 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。判决的时候到了。

 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。黑暗的夜空,回旋着冷风。

  安生低声地自语,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。我一直无法知道。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。

  那一个夜晚,我对他说,我要走了。因为我爱他,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,漂泊到死,不再回来。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,他说,我的灵魂在上面。跟着你走。

  可是太累了。我走不动了。

 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。

  凌晨的时候,安生产下一个女婴。因难产而去世。

  七月26岁的时候,有了收养的女儿。

 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。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。就像安生说的那样,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。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。

 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。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,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。

  她抱着小婴儿说,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。家明,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。虽然破了一角,但是可以用来辟邪。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。

  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。

 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。

 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,不了解本质的人,是快乐的。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,不了解本质的人,却是幸福的。

  只有一些人例外。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。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,笑着对他说,家明,你的眼睛好明亮。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。但是她不告诉他,她喜欢的绿镯子还是白镯子。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。却不知道躲藏。所以让自己无处可逃。

 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,他们看着佛像。她坐在他的身后,轻轻地问他,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。他转过身看着她。她掂起脚亲吻他,在阴冷的殿堂里面。

 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。

  那一刻,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。

 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。

  半年以后,安生的书出版。书名是七月和安生。

 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。

 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。

2006年7月22日

八月未央

  我叫未央。

 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,17岁以前,在南方沿海;17岁以后,来到上海。这是一个阳光充沛,人潮涌动的城市,空气 常年污浊,高楼之间寂静的天空却有清澈的颜色。一到晚上,外滩就散发出颓靡的气味,物质的颓靡的气味。时光和破碎的梦想,被埋葬在一起不停地发酵,无法停 止。

  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,在8月的时候。

  25岁的时候,我告诉自己,要去北方生活。不知道北方会不会有台风。

  台风呼啸而过的时候,带来死亡的窒息。无法预料,自由自在,充满幻觉。

  我想去北方,没有什么原因。

  在陕西路的天桥上,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,把背靠在栅栏上,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。

  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,我的眼睛开始晕眩,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。我开始了解,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,她并不想寻找什么。她只是寂寞。

  我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,刚刚离职。独身。

  我曾对乔说,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。我的判断只需要十分钟。十分钟。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。

  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,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。所以,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十分钟,随时都会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。所以我相信,每一个有直觉的人,都放不掉他的惶恐。

  乔是一个女子。我们在夜校的英语课上相遇。

  她穿灰绿色的纯棉绣花上衣,那种绿,像潮湿的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,寄生在幽凉的墙角里。墙角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,所以我选择坐在她的身边。我们把书本竖起来,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,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。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。

 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。乔说,你是个可怕的人。

  为什么。

 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。

  很可怕吗?

  也许。她的脸上有震慑。

  我淡淡一笑,反捏住她的手指。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。就像花瓣。

  上完课,我们去酒吧喝酒,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,买上一杯加冰的可乐。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,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,她叫他朝颜。

  我们认识十年了。她说,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。你要嫁给他吗?

  是。我要嫁给他。肯定。我想给他生10个孩子。她笑。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。

  我看着她,微笑,抽烟,不说话。

  小时候我是个沉默的孩子。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。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,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,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。她有残疾的嫌疑。

  我喜欢花朵,喜欢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,留下指甲的掐痕,或把它们揉成汁水。

 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没有血液。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,让人陡生恨意。

  母亲常常在一边,独自抽烟,神情淡漠地看着我。她是个眼睛幽蓝,笑容悲凉的女子,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,而非孩子,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。

  第一,她很孤独。第二,她没有结婚,第三,她在我12岁的时候死了。

 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。他是一个短发喜欢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。他是乔的男人。

  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。因为它的辐射大。他说。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,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。他的牙齿很白,笑起来的时候,唇角温柔地倾斜。他有干净的眼神。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。

   我笑。乔也笑。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。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,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,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。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 么。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,所以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。但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。她们是苔藓。黑暗给她们水分,生命甜美而脆弱。

  我们去的酒吧叫LIFE.生命是幻觉。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,然后坐在吧台边,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。

  朝颜说,我和她十年。

  我说,我知道。

 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。

 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。预测会带来犹豫。因为心里会有恐惧。

  你看起来好象从来不会有恐惧。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。

  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。

  在劫难逃?

  是。打个比方,比如你遇到乔,乔遇到我,然后我又遇到你。

  我笑,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,轻轻碰他的啤酒瓶,cheers,朝颜。

  他也笑,抬起头喝酒。

 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的时候,是台风的天气。

  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。只是我想我的时间无多,10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。但是她不应该离我而去。

  那幢颓败破旧的法式洋楼,走上木楼梯的时候能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。为了不吵醒房东,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。

   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。寂静无声,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。她从不拥抱亲吻我,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,她不会告诉我原因。 在失眠的时候,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,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,犹豫着,徘徊着,最终只能蹲在墙角捂住自己的耳朵。我渴望她的皮 肤靠近我。

  我转过头看朝颜。我的眼睛凝望着他。

 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,他说,未央,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。

  我微笑,我也没有。我说。

 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。他叹息。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。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。我听到自己手里的鞋子,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。

  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。

  我从不穿高跟鞋。

 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。她把它们一双一双地排在柜子里,有丝绒的,绸缎的,软皮的,刺绣的,珠片的……细高的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。她光着脚穿它们,有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地板发出寂寞的扣击声。她是美丽的女子,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,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。

 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,她没有告诉过我。可是我知道,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。

  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。除了承担和诺言。

 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,她笑,所以我抓住你,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。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,不能付出。一旦付出,就罪孽深重。

 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。她会突然地尖叫,失去控制,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。她追着我跑。她的脸上都是泪水。她的浑身都在颤抖。

  这样的愤怒不断地循环。她除了孤独,就是我。我是她唯一的爱人,敌人,对手,朋友。

  终于她疯了。

 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。朝颜睡得像个孩子,我没有亲吻他。走到大街上的时候,发现风势凌厉,树叶满地打转。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,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,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,给自己点燃了一枝烟,然后沿着空荡荡地大街往前走。

  冰凉的雨滴,大滴大滴地,间断地,打在我的脸上。

  在公用电话亭,我给乔打手机。她在睡觉,声音模糊。我说,乔,你准备在10月结婚吗。

  10月的确是好天气。

 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。乔懒散的声音。

  男人不爱女人。他们只是需要女人。比如他生病了,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。

  他打电话给你?

  是。因为他找不到你。我轻轻地吐出烟雾。9月我要带你去北京。

  我们去北方。乔。记得我的话。

  我挂上了电话。

 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。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,他的声音很疲惫。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。我不敢告诉她,这是你的东西。

 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。我说。我从不戴首饰,她知道。

  她要离开我。

  我无能为力,朝颜。

  你爱我吗。他说。

 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,抱歉。

  我想娶你为妻。我沉默。他深深叹息,然后他说,我知道你的孤独。

  电话里响起断线的盲音。消失不见。

  晚上乔来找我。她什么也不说,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。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,我走过去,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。我说,乔,离别有这么痛苦吗。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,比如和爱的人,和伤害,甚至和时光……一切又有什么不同。

  乔背对着我,冷冷地说,我讨厌欺骗。

   12岁的时候,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,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,这个眼睛幽蓝,笑容悲凉的女子。我爱她。可是她疯了。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,把高跟鞋 到处乱砸,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。我要读书,我要恋爱,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,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,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……。我听到无声的 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。我独自在黑暗中握着满手心的花瓣,用力把它揉干揉碎,满手汁液……

 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。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,刚走到楼梯口,鞋跟断了。

  她尖叫着伸出双手,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,但什么也没有抓住。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,她的头碰撞在墙上。她的血喷射在墙上,在此后的5年里,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。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,直到我终于17岁了。我长大了。

  我离开了那个南方小城,来到上海。17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。

 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。

 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,我怕它是蓝色的。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孤独的负罪。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,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。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,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。

  朝颜。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,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。从来没有人拥抱我,没有人亲吻我……这是我唯一的男人。

  9月终于来临。他打电话给我,他说,公司想公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。如果你愿意嫁给我,我就留下来。

  我说,你错了。我爱的是乔。

  如果你想让我走,我会离开。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,我要娶你。

  我挂掉了电话。

  台风过去。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,阳光温暖,空气凉爽。我想去北方。

 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,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,快天亮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来。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,笑容悲凉的女子,她们像我的母亲。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。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。

 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。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。我说,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。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,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。她为他孤独,为孤独而疯狂。

  她死了?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。

  是的。她必须死。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。

  是你要她死?

 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。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。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。

 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。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。她哭泣。她说,我知道,是你杀了她。

  我尖叫:我没有,我没有。我说,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,为什么,为什么,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?!!

  乔扑过来,紧紧地抱住我的头。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,她说,不要恐惧,不要害怕,亲爱的,我在这里……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。

  我推开她。我说,我不相信你。我拉住她的头发,把她拖到阳台上,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。当风吹散她的长发,乔发出恐惧的叫声。

  我说,告诉你自己,男人是不可靠的。你要和我在一起。

  乔在恐惧中哭叫,可是我爱朝颜,我每天都在想念他,我想和他结婚。她的眼泪飘落在大风中。

  我放掉了她。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,我说,他爱的是我,不是你。他要去日本了。

  你永远不再会见到他。

  朝颜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。我去送他。

 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,背着包,寥落的样子。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,这个留给你用吧。

  我打开盖子,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,乔甜美的笑容,朝颜从背后拥住她,下巴贴着她的耳朵。我笑。轻轻地盖上盖子。

  我说,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,你可以放心。

  他说,我能为力,你知道,未央。

  我说,我知道。

 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。朝颜说。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,未央。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。

  我微笑。可是你要娶我。

  是的。我要娶你。

 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。

  他低下头,抬起脸的时候眼睛泪光闪动。

  200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,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。

  你光着脚。

  我微笑。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,我只剩下微笑。他又拥抱我。呵,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。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。他的心跳强劲有力,他的气息温暖清晰。我唯一的一个男人。他走了。

 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。

  我决定去北方。要带着乔走。

 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。因为她日渐憔悴。

  每天晚上她四处游荡,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,被警察抓走。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,一个人转了很多车,冒着雨跑到那里。乔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。她的浓妆残缺肮脏。披散着头发,裙子被撕破,脸上有玻璃碎片划过的血痕。

  乔,跟我回家。

  她慢慢抬起头,她说,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。

 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。

 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。

  是的,她死了。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。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。

  我要带你走。

  你和她一摸一样。我爱她,乔,你明白吗。她是我唯一的朋友,唯一的亲人。

  但是,为什么,为什么,你要选择我?乔推开我,她流着泪笑。

  因为这是宿命。乔。

  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。

 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?她冷笑。

 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。我说,我能够控制你,乔,你要清楚这件事情,我能控制全部。

 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。

 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。从上海到北京。

  乔和我坐在候车大厅上。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,所以我已经不再穿牛仔裤。

  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。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,我也依然能够写作。还有乔。

  我爱的人。

  那天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,那件刺绣的灰绿棉布上衣。

  她抹了口红。

 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精心打扮自己。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,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。她明白照颜离开以后,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。

  未央,你看好多人。

  是的。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。

  认识了又如何,还是会分离。

 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,不会遗忘。

  她不响。她说她想去洗手间,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。

  她的眼睛看住我。

  未央,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。

 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,我喜欢。我拍拍她的脸。

  未央,你爱我吗。

  是,我爱你。

 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,但后来不爱了。

 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,爱会变化。除非时间停住。

  她点头。她的笑容很灿烂,好,我去去就来,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。

 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,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,自由自在。我把手搭

在自己的腹部,我习惯了这个姿势。我还没有告诉她,我有了孩子。

  我想她会喜欢。这是我们的孩子。

 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。淡淡地唱着,他的样子已改变,有新伴侣的气味,那一瞬间,你终于发现,那曾深爱过的人,早在告别的那天,已消失在这个世界。心中的爱和思念,都只是属于自己,曾经拥有过的记念。

  那首歌是在翻来覆去地唱。唱了很久。我忘记了时间。直到前面突然出现混乱,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,然后有保安出现。我摘下耳机,艰难地拖着沉重地大包往前面移动。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了,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。

   人群涌在洗手间门口。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,剧痛起来。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,让开!让开!让我进去!!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,我看到躺在白 色瓷砖上的女子。她的灰绿色刺绣纯棉上衣已经被鲜血染透。她的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。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。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。她死了。

  我没有去成北方。我决定在南方过冬,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,因为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。乔以她的方式离开了我。

 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的时候,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。她的头发漆黑清香,她的眼神幽蓝,她有信仰着的爱情。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。我爱的人。

   朝颜给我写信来。他说,我在东京一切安好,只是晚上失眠的时候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。还有乔的眼泪。如果没有你,未央,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,平淡 地生活着,在上海。很多次我问自己,为什么会这样,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,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。你好吗,未央。还有,乔好吗。

  我没有给他回信。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。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,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,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。如果曾经有过的,我想是爱。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。

   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。我想我的母亲,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,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所有的孤独和绝望。还有乔,她的快乐,她的没有任何预感 和设防的快乐,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,只有和她在一起,我才能平静。然后是朝颜,我唯一的一个男人,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,他给了我一个孩子。

 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,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。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,粘在手机上的,发黄模糊,渐渐剥落。我长时间地凝望它,凝望那些被伤痛和幸福打击摧毁过的脸。

  然后有一天,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。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。只剩下记忆。

 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。

  晚上睡觉的时候,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。我爱的人,一个一个地走了,一个一个地离开我。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。可是我想,最起码我不会后悔。

 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,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,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。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。

 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,我给朝颜打了电话。

 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。他很意外,他叫我,未央。

  我说,朝颜,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。先说三件。1,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。2,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。3,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,已经死了。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,我再讲下面几件。

  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,只听到朝颜的呼吸。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,蔡健雅,她唱,他的样子已改变,有新伴侣的气味,那一瞬间,你终于发现,那曾深爱过的人, 早在告别的那天,已消失在这个世界。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,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,但是她什么也不说,她什么也不做。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 一团花瓣,汁液渗透我的灵魂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,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。她光着脚。

  我拿着话筒微笑。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。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喀嚓声。朝颜挂掉了电话。

 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,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。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,有漆黑的头发,湿湿地搭在头上。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。我想抱着她,把背靠在栅栏上,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,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。

  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。当她逐渐地长大,她会了解,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,她并不想寻找什么。

  她只是寂寞。

  我依然留在南方。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。还有我的孩子。

  我给朝颜写信。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,就把白纸寄给他。有时候上面有泪滴,有时候什么都没有。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,我开始继续写作,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。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,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。

  我的孩子在长大。她会慢慢长大,成为眼睛幽蓝的女子,美丽,潮湿,自由自在如苔藓。在台风的天气里慢慢地仰下去看云朵飞掠,读一封无字的信,直到读干涸滴在上面的眼泪。

  春天来了。一周有两天,我仍然去学习英文。我把孩子抱在怀里,哄她睡着。

  中途如果她吵起来,我就走到操场上去,抱着她沿着漆黑的操场一圈圈地走。操场有非常多的樱花树,粉白的花朵在风中像雨水一样的飘落。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,她抓着它们笑。

  我的同桌是个30岁左右的女子,短发,喜欢穿白色衬衣。有一次,她走出来递给我烟,让我非常感激。KENZO的男用香水配着她干净的面容,让人愉快。

  她说,孩子很漂亮。

  我微笑,我说,因为她像我爱的人。

  她点头。你很幸福。

  是。我一直让自己这么想。

  你可以叫我JOE.你好,JOE.她陪着我坐在花树的阴影下面。我们抽烟,看着花瓣飘飞,孩子发出睡梦中隐约的呓语。JOE的手轻轻地伸出来,抚摸着孩子的头发。

  那一刻,我想起乔。想起我们在街边小摊喝可乐的夜晚,那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。

  可是我的幸福一如从前。

  照颜来信。他说,未央,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。我可能不再回来。

  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。我微笑,然后放下信,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。

 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……春天的东京很美,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,风一吹,一夜之间就落了。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,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,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,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。

  我爱你。这是我的劫难。

  我相信我爱你。依然。始终。永远。他没有提起乔。乔是一个不能被提起的女子。

  乔是在阴影里才能存在的女子。

  两年。无字的情书。我的孩子。JOE和朝颜。我等待时光的流转和轮回。

  从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,无声地,掉落在我的手心。然后随风飘走。

2006年7月21日

瞬间空白

1 天空的蓝是疾病
26岁的时候,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。
他在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,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。博士读完,出国继续再读。就这样一直读下去。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,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的设想。他喜欢简单生活。喝白水,穿棉布衬衣,挤公车上学,不交固定女友。有空闲的时间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。
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,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,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,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。他用手指粘起它,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在渗透。
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,透过绿色的树叶,象水一样的倾泻下来。
很多时候,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。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。倪辰想,快乐是什么呢。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,就已经不是快乐了。所以,大部分时间里,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。
2000年的春天,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,他买了一台电脑,可以在家里上网。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,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。
那些写诗的人,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,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。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。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。
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,是认识了靳轻。 
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。
如果不是意外,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。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,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,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。
关系似乎复杂,但见面的时候,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。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,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。让人晕眩。
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,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,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,在抽烟。那只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窜。她偶而懒懒地叫唤它,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的一截烟灰,风一吹就散了。
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,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,隐隐的,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。倪辰看着她。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,脸已经被晒得发烫。
天空非常的明亮。蓝得像一种疾病。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。 
很久以后,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,首先控制他脑海的,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。那一瞬间,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,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。他微笑地看着她。
他们一起折回去。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,手里抱着小狗,另一只手夹着烟,仰起脸看云。从树枝间洒下来的阳光,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,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。
倪辰又笑。他的笑淡淡地浮现在唇角。
女孩说,笑什么,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。
是。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。
在别墅的车库前,女孩拉开门,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。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,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,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,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,很久,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,把门关上。
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。女孩的长发很柔软,微微凌乱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,她站起来,抚摸自己的手指,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,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,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。
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,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。
是吗。
是的,就像我的手指。
她笑。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,年轻的容颜。一种甜美和黑暗纠缠交织的笑容,像从森林深处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,洁白的,似乎即将枯萎。她穿着一件白色细麻的复古风格的上衣,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。有点脏的粗布裤子,依然光着脚。 
我叫靳轻。
她低声地说。你很好,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,但是美。她看着他的嘴唇,带着怜惜的表情。这样直接的赞美,对一个陌生的男人。倪辰虽然意外,但仍然淡淡地看着她。看着她转过身,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。
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。公司有统一的车把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。
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,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。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,直到倪辰准备下车。
你有EMAIL吗。我可以写信给你。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,眼睛灼亮地,在夜色中注视着他。
我有。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,然后递给她。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,这样不会容易着凉。他下了车,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。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。倪辰顿在那里,稍稍犹豫了一下,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被启动了。
她的脸一闪而过。
2 两个人的孤独
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。
七天里面,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,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,并没有任何期待。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,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。倪辰怀疑自己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,他想,应该去买台打印机,以后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。
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点多上网,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,JQ.他打开那封信。
倪辰,今天下雨,天空灰暗。我在车上。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,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。它们短裂,急促,破碎,缓慢,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,充满压抑。我一直看着它们,直到下站。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。
下车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。
很多时候。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。和天空的深蓝色。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。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……
倪辰熄灭了台灯,然后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。屏幕很刺眼。那封信寥寥的,像她玻璃窗后的脸。
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,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。
这个重要是因为,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,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。她写EMAIL给他,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,有时候一星期一封。她在网站上班,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。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10点。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,她却不回家。
信都写得不长。干净的,不连贯的,一些片言只语。然后在信箱里越积越多,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。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,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.
倪辰,你喜欢你的父母吗。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。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,我独自在这里。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,但是15岁以后,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。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。可是我又知道,我深爱着,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。
爱他们,爱得自己心里发疼,一想到如果以后,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,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……
……
你有感觉过孤独吗。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,就好像在办公室里,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。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。可是有时候,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,就会非常绝望。
我会尖叫。会大声哭泣。会浑身发抖……
……
自然她也提起男人。一个上海男人。
……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。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,只能蜗居在裂缝里,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。
我们相对无言,常常吵架。他不停地花钱,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,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,我怕我们会饿死……
……
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,轻轻的,隐约的。我的手指很凉。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,温暖地把我覆盖。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,又萦绕在周围,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,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。
于是,我想,手指是很寂寞的。如果没有抚摸,它们会死。
可是这个男人,他抚摸我,在那些寒冷的黑暗里……
倪辰那天午后,是和鲸一起走在校门,准备各自回家。鲸是一个南京女孩,常常会在图书观里给倪辰留位置,有时候也会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地看实验话剧。那是一个圆脸的,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,因为从来不需要倪辰的诺言,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。
鲸说,倪辰,最近你有些楞楞的,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。
倪辰说,不会吧。
鲸笑了。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,电脑屏幕多看了,人会苍白的。
倪辰说,好的。
他们在车站分开,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。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,看着阳光照进来,于是他摊开手心,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。
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。第一次,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。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。
3 城市的星光很模糊
回到家里,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。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,敲出很寂寞地声音。
靳轻,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。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。就像那个下午,你的旁若无人。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。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。 
信是在下午6点发出的。10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。
倪辰,是我。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。晚上出来吃饭好吗。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。
倪辰的心停顿了10秒左右,然后他笑了。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。好啊,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。
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,穿上衬衣和皮鞋,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。他挤完了三辆公车,然后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,终于满头大汗地跨上了餐厅的楼梯。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。为什么要过去呢。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。
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。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。暮色笼罩着她的脸,在暗淡的光线下面,她很削瘦。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,长发凌乱。  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。
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。他看过去是很浑浊的人,有点肮脏。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,而且神情颓丧,不停地打着哈欠。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。但是他很英俊。是非常英俊的男人。

倪辰就坐在他的对面。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,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地喝酒。直到他最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,脸色发白的似乎没有任何醉意。
倪辰看着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,她的眼睛很冷漠,没有任何表情。直到中途,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。
两个无聊的男人,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,扭打在一起。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,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。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,低声地哄他,好了,不要这样,乖一点好不好。林一把就把她推了开去。靳轻被推倒在地上,众人的眼光都看着她。
靳轻慢慢地爬起来,脸色冷淡的,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。
你去死吧,畜生。她狠狠地骂着,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,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。她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混乱不堪的餐厅。
倪辰紧跟着她。靳轻走得非常快,白色的瘦弱的身影,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。终于,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。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。
他走到她的前面,安静地看着她。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,依然在流淌。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,然后拉过她的手,紧紧地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。
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。靳轻一言不发,一直在抽烟。倪辰也不说话,淡淡地,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。暗黑的天空。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。
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。非常恨。突然她轻轻地说话。
倪辰没有去看她,只是安静地仰着头。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,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,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。
靳轻没有说话,10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。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。倪辰发现她在发抖。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,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。
4 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
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。
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,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。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,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。它是这样的大,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。
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,不想再过了。她轻轻的笑,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,还给了倪辰。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象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,能认识你,真是很幸运。
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.
倪辰觉得累,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。虽然头疼欲裂,但依然打开了电脑。平静地连上网络,然后开始收信。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,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。
倪辰,车子开了一半,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。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。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。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,不停地积累,不停地凝固,却无处流泻……
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,你用的力气好重,我看到你似乎很害怕,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。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,你一直没有看,我的眼睛。
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。任何时候,任何地方,任何人。
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。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,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。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,其实和爱情无关。就象黑暗中抚摸的感觉,看不到对方,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。所以,很多时候,我感觉绝望。……非常的,非常的绝望。
……我的眼泪又掉下来,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。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,但我知道,它会复原。
在时间里面,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。包括痛苦,快乐和生命。
谢谢你今晚,给了我哭泣的理由。我已经很久,没有流泪……
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。他奋力地奔跑,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。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,但他发现自己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,突然消失。他靠在车门上,控制着自己的呼吸。很多陌生人,有的塞着耳机,有的看报纸,有的在吃馒头,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。
他把脸侧过去,感觉从车门的裂缝里,涌进来的阳光,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。温暖的阳光。倪辰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,感受着它的游移。就像手指的抚摸。
靳轻,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。房子已经找好,是3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,里面有点破旧,但很美丽。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,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,现在开着白色的清香花朵。
我想独立也是好的。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。睡觉的第一个夜晚,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,不停地鸣叫。我想这个城市,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,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。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。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……
我很希望你能快乐,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那怕一丝丝的安全感。希望你知道,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。
我不会离开。
鲸,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。不断地,持续地写。倪辰低声地询问鲸,在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。
不会。鲸疑惑地想了一下,或者,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,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。鲸笑起来。但说真的,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,即使是EMAIL.不是闹着玩。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。
是吗。鲸看着他的眼睛。如果是个女孩,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。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。
倪辰哦了一声,开始不说话。
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。倪辰,如果你有什么疑惑,可以详细地告诉我,我们可以无法不说的,对吗。
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。倪辰调侃着。他转移了话题。
鲸是个可爱的女孩。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。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,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。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。也许她就是,这样的残忍。 
5 哈根达斯的理想
信。依然有很多的信。
……倪辰,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,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,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,我知道它很合理,却一直厌恶。
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,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,觉得身心疲惫。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,我会便秘,头晕,牙龈出血。
我知道,为了生活下去,我们需要工作。但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。我们没有目的,有时候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,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。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。
任何工作和高收入,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,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。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,但是我们得不到,所以只能以利益来做为标准。
可是我痛恨利益……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,欺骗和出尔反尔……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。
……
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。他在做生意。我怕他把胃喝坏了。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,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。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……
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。因为生活颠簸始终无法安定。虽然我非常地喜欢孩子。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非常羡慕。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。我知道这很可笑,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。这是无法想象的……
我也喜欢这个城市,喜欢它的小资情调。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,趴在商店的橱窗上,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,看上一个小时。
我想有一个家,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,比如宜家的那张原木桌子。可有时候我又想,即使没有那张木桌子,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……或者有一天,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。
因为谋生,我已经不热爱它了……
……
然后到了7月。
……倪辰,今天是我生日。生日是奇怪的日子,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,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。有什么好庆祝的呢。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父母,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。 
下班以后,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,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,鞋,化妆品,项链和香水。我喜欢物质。有时候它能安慰人,就像抚摸,虽然空洞,却带来坚实地填 补,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。平时我只穿旧仔裤,很懒散,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,简单地式样,上面绣着花朵,不是太贵。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 服。
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。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,但一直不能遗忘他。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,我始终没有穿。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,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……
出来的时候,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。我进去停留了很久,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,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。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,做得很精美,让人愉快。
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,咖啡来自巴西,草莓来自俄勒冈,巧克力来自比利时,坚果来自夏威夷……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,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。有一天,我会卖一份。我是多么地喜欢它。
……回到家的时候,发现林躺在床上,满身酒气,他说他胃痛,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……
倪辰给靳轻打电话。她在公司,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,听过去始终开朗温柔。
你好吗。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,外面下很大的雨,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。
不是太好。她说。
是因为他吗。
是的。
倪辰停顿了一下。靳轻,我已经搬家了,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。
是的,你在信里提过。
有空过来坐坐。
好的。
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。你会毁了自己。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地说出这就话,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。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。
我知道了,倪辰。我知道。
换一下生活,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。
好的。
先说到这里了。再见。
再见。
电话挂下了。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。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。
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,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。它们短裂,急促,破碎,缓慢,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,充满压抑。我一直看着它们,直到下站。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。
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。
6 一个告别的夜晚
阴雨持续了很长时间。倪辰快毕业了,摆在他面前的,突然出现了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。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,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,同时可以选择的是,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,是鲸的朋友介绍。
那天晚上,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,她带来了一些资料,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。
她说,第一次来看新家,应该带些礼物的。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,把花放了起来。
倪辰,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。突然她笑吟吟地说。
为什么呢。
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。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,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,并且苛求,倪辰微笑。他说,错了,我相信爱情,而且热爱它。
他们煮了咖啡,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,窗外雨声大作,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。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,倪辰看资料,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。
我过半小时走,倪辰。
好,我等会送你到车站。
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。鲸抬起头看他。我去看看,倪辰站起来。
走下楼梯的时候,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。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。
他打开门,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。漆黑的头发,苍白的脸,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。你好。她看着他。她的声音很轻,头发上都是雨水。
靳轻。倪辰说,能等我一会吗,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。靳轻点头,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,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。
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,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。一大块寒冷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她,只有暗红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。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然后笑着对她道别。靳轻,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。倪辰说。不了,我可以在这里。靳轻依然坐在那里。
大雨中,倪辰把鲸送到车站。鲸笑笑地,对他说,你先回去吧。终于还是忍不住,对他说,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。倪辰不说话。鲸又说,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,我很难说清楚,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。
希望你幸运,倪辰。
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。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,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,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。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,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。
她身上很湿,她看过去很寒冷。
走到房间里以后,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,她看着那束马蹄莲,眼睛楞楞的。倪辰说,你喝点咖啡好吗。靳轻说,它们很漂亮。她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。倪辰笑笑,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。
他洗了很长时间。外面很安静,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。走出去的时候,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。她的眼睛闭着,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,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,光着脚。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,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,关掉了唱机。
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。他从不抽烟,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。他坐在地板上,在寂静中,透过袅绕的烟雾,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。
似乎又过了很久。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。你醒了,他说。现在是几点钟。她的声音很低,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。凌晨三点。倪辰说。你睡得很好,我很高兴。他身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。
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。倪辰看着她,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。她喝完了,掀开棉被坐起来。
有什么事情发生,对吗。
他被抓进去了,是前天。她说,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。
倪辰没有说话,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,她说,他留给我的房间,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,我还可以住下去。
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,我觉得很冷。我一直睡不着,看着黑暗浑身发抖。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,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,没有能够安慰的人。你是唯一的一个。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。
你爱我吗,靳轻。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。
靳轻沉默。然后她说,我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。
倪辰不说话。靳轻走过去,抱住他的头,亲吻他的唇角。她的嘴唇很柔软,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,然后贴住他的嘴唇。她的眼泪热地流淌下来。
我准备离开这里。倪辰。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,我知道时间到了。
还会写信给我吗。
不会。
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,靳轻。倪辰说,我一直觉得困惑。
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。她孤单地笑。有些人很好,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。很久以前,我就明白这个道理。就好像我对你说过,生活是无法选择的。
任何时候,任何地点,任何人。
7 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
……倪辰,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。刚刚我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,瑞士杏仁香草口味。我觉得很快乐。它真的是好滋味。
我去北京,然后一路到贵州,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。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。想教那些孩子绘画。
离开林,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,终于可以走出去,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。我不相信爱情,却是个离开爱情不可活的人。它对我而言,是一剂吗啡,对抗着生命的空洞。
你是不同的。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,听到的歌声。来自对岸,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。
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。
……
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。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,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。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,太多的太多的信,标题一律是JQ,她名字的缩写。这是让他负担深重,难以自拔过的文字。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。
他看着它们,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。
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。
8 手心里的空白
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。在上海他待了近26年,但是白开水,棉布衬衣,挤公车的简单生活,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。他是个平静的人,他始终相信爱情,并且热爱它。 
就在那一晚,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,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。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。他点击打开它,一行一行的,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。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,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。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。
倪辰微笑着,轻轻地按住了全选,然后选择了"DELECT".就在一瞬间,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,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。
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。
原来一切都是空白。